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lyler】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厌桔 作者:纸月堇 文案: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长在南方的桔子对温度极为敏感, 0.5度的温差便能让桔子长成不同的形态与甜度。 微扁、偏酸、寡甜,简直 跟爱情一样。 青空真的很讨厌桔子。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怅然若失 搜索关键字:主角:方青空,纱织,雪 ┃ 配角:小羽,朱琴 ┃ 其它:   ☆、第一章 厌桔   方青空讨厌桔子。   到了一定程度,自己不吃,连带着旁人若在身边取出一枚,手指摘去桔蒂,探入、剥开,轻溅出一小片水雾,桔子轻酸带甜的气味瀰漫……这时青空的胃便开始翻江倒海,象是受到触发不得不喷涌上来的地底岩浆,灼热着食道,心脏跟着绞痛,这时若还不离开,紧接着便会确确实实地呕吐出来。   这是典型心理影响生理的神经官能症,但青空拒绝看医生——她只是拒绝桔子,尽可能地将这种橙红色芸香科带酸微甜廉价果实从自己的生活中抹除。   因此当新女友推开身上的被褥,不着寸缕地起身走到窗台边,从布袋中取出一颗桔子剥开时,睡在床上的青空马上醒了。   「不要。」她反手覆在眼睛上呢喃。   「嗯?」女友听到声响,手上带着桔子反而走近了些。   「……」青空猛地跃起身,在女友瞠目中夺过桔子,像掷掉倒数中的□□那样推开窗户扔了出去。之后赤着脚到卫生间,打上洗手液,搓至起泡,右手拇指仔细搓揉左掌掌心和手指,再换右掌,十指交握,指甲在手心反覆摩擦,最后打开水龙头冲净。   回到房间时,女友纱织竟然还在。青空倒是愣了下,喃喃说声抱歉,拉开被子又躺回床上,单单露出一双脚,下了地又没洗,悬在床边。   「过敏?」纱织穿上衣裤,坐在靠背椅上抽菸。烟雾从口鼻间升腾而上,天色逐渐暗淡,由她身后的窗户和窗帘透进来,薄薄笼在身上,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见一点红色亮在她唇上,像烫在人心口。   青空低低地「嗯」一声算作回答,一边抬眼去看铺在纱织肩上的淡淡暮色。纱织无疑是美丽的。   美丽和漂亮之间的距离大约跟老虎与猫的不同一般深远。仅仅是漂亮的话,只需要一些基本乃至于野蛮的条件:年轻、五官、身形、一点点化妆技巧——跟内心神韵之类的感知无关,需要的只是眼睛可见语言可叙的表象而已。至于美——那是深沉许多也复杂得多,像深潭底下的暗涌或香水调制时第一道底香般难以捉摸掌控的东西。纱织的美,更多的与她的神态有关。小巧的脸,长直髪,有点近视因此眼睛常半眯着,单薄的唇不明所以地带点倔强的味道。平日里这张脸总是沉静的,然而一旦波动,那是简直像昙花绽开、明月破空般打动人心的生动神情,让人不得不屏息,久久憋住一口气,直到那种表情逝去,才想起来似地深呼吸。   纱织吸引青空的,便是这种美丽。或者是这个原因,对她俩目前倾向床伴的关系,青空没什麽负疚感——话说回来,负疚感对自我中心的青空来说本来就是河对岸的村落炊烟般遥远的事物。   「走了。」纱织抽完一根菸,菸蒂扔进一次性水杯里,然后直起身。   「嗯。」青空闭上眼睛,觉得身上疲乏没什么力气。好一会,没听到动静,便又睁开眼。   房间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只朦胧看见纱织的身影站在床尾。又过一会,感觉一股温热贴在自己脚背上,烫得青空一缩,却被紧紧抓住脚踝。   那么大的力气。青空皱紧眉挣了下没挣开,便也罢了,由着纱织的手顺着脚踝一路往上攀爬,小腿、膝骨、大腿、胯骨、腰肢、乳侧、锁骨、颈项、耳根、脸庞,一路软软地撒下火种。   「不是说走?」青空的声音不自觉地有点紧。纱织的手指带着烟味,还夹着点桔子特有的酸。   「突然又想再睡会。」纱织抬高青空的下巴,五指顺着脖颈划下,另一手搁在她心脏的位置。   青空咽了口口水,说不清爲什麽,忍耐着将叫纱织去洗手的念头一并咽了下去。   果然,她真的很讨厌桔子。   ☆、第二章 0.5度温差   桔子对生长条件非常敏感,土地、坡度、日晒,尤其是温差,0.5度的温度差距就可能长成不同的形态和酸度。   看到这些资料时青空还没开始讨厌桔子,或者确切来说,令她厌恶桔子的那个分岔口还没到来,当时的她仍走在纯粹而笔直自我的人生路上,眼光只专注于脚尖前面一点的地方。   那时候为什么会查阅起关于桔子的资料呢?青空记不起了,倒是清楚记得自己当时的想法:「真是任性又苛刻的家伙呢!」她记得自己站在图书馆阅书架边上,一边翻过百科全书的页面,一边想着。   那天傍晚之后纱织再没跟青空联系。想起这点时青空正在书店里进行一月一次的库存盘点。工作已快到尾声,书店那被书籍挤得满满当当的展示橱窗投进来黄昏时特有的金橘黄色光线,青空摘下眼镜,慢慢地伸展一下僵硬的肩膀,眼光扫过一排排靠墙书架和中央的展示柜,然后想起这星期纱织还没给她打过电话。   按说这也没什么不正常,她俩本来就不常联络,熟悉程度只比路人甲多知道些姓名资料,比网友多了些身体接触而已……不,说起来青空甚至不确定「纱织」是她的本名、昵称还是另一个网名。   想到这青空摇摇头,戴回散光眼镜,将最后一点库存资料和计算机里的报表核对好,储存,然后关上计算机,二楼一楼的灯也一一摁熄。最后将眼镜放入抽屉,取过大衣,锁店门,缓步走到街上。   南方小镇的冬天,再怎么冷,也不到呵气成霜的程度。青空将手里的大衣穿上,一双手拢在衣兜里。她一直庆幸自己没生在北方,否则依她的体寒畏冷恐怕熬不过冬季就要夭折。   大约半年前,青空第一次来到这个她母亲出生成长的小镇,当时只觉得繁华而又荒凉:到处都是拆迁后又建起的高楼,尚未有住户迁入,便显得空荡荡,像一栋又一栋巨大的布满四方空洞的墓碑。旁边则是凌乱的街,小商店将货品直摆到马路边上,摩托车随意停放,人便挤在车流、货品之中穿梭,商店后头是一片矮的粗壮的红砖厝——那种闽南特有的砖墙红瓦小屋,只是年代久远又建得随意,犬齿交错出一条条小巷暗道,迷宫一样,青空试过在里头走了快一个小时才绕出来。   说这镇是荒凉的,它却又自有一股勃勃生气,周边好几个大鞋厂制衣厂,外来人口聚集。由老区往东,便是一派都市风貌,大马路,两旁一家家连锁品牌店,再过去是一个大型购物商场。青空的住所便在这新和旧之间,用颜色来比喻的话,像青和红两种截然不同之色的中间——紫蓝——一种暧昧不明的颜色。   书店到青空的住所之间是一个大长坡,以散步的基调慢慢走也只是十分钟左右的路程,而这么一点路中间竟然有五六家水果摊。应该是因为有那家重点中学的缘故,学生一多,除了餐饮也需要许多水果吧。青空想着,掏出骆驼菸来点了一根,边走到对面马路去,避开了面前的水果店。正是桔子上市时间,那摊上满眼是金灿灿的桔色。   恐怕也不能过多地抱怨什麽吧,毕竟也是因为学校,书店才能维持下去。青空呼出一口烟,烟雾在街灯下妖娆散去。因着那点桔色,她皱着眉又想起那天剥开桔子的纱织,和她触到肌肤上的手指。   刚开始青空不叫她纱织,而是随大家叫「砂子」,她也无所谓地回应,直到第一次上过床,将睡未睡的迷糊中,青空听见她柔柔地「嗳」了一声,温热的身子靠过来,一手搭在自己肩上。   「以后请叫我『纱织。」她说,声音比平时暗哑些。「纺纱的纱,纺织的织。」   「哦。」青空半睁开眼,睡意像飢饿的秃鹫低空盘旋那样瞅着她,让她稍微有点不耐烦。「以后请继续叫我『青空』。青天的青,空气的空。」她说完,感觉自己毫无过渡篇章地一下子堕入深深的睡眠泽地。   再醒来,纱织已经不在身边。青空既不知道她的住址也不清楚她的工作、爱好上班时间有没有男友丈夫之类,有的只是一串电话号码,一个徒步论坛的ID号而已。   不过一周后接到她电话,青空倒是自然而然叫了她新的名字。「你好,纱织。」   「你好,青空。」电话那头她温和地回应,声音听起来很高兴的样子。   她们约好第二天周末的见面时间,青空实在不愿意再到酒店去,犹豫了下,让纱织直接到自己住所来。   「需要,带点什麽见面礼吗?」纱织笑着问。   「嗯。情趣内衣?」青空开玩笑。   「……可能做不到呢。」纱织的声音认真而严肃。「家里没有,临时买大概来不及。」   「那就,穿米奇老鼠或唐老鸭的内裤来吧。」   「……」   结果纱织没穿卡通内裤,倒是来的路上买了一小袋桔子,放到随身的布袋里头。   算起来,这是她们第五次见面,第二次上床,青空还没得及告知她对桔子的厌恶。两人也完全没到牵肠挂肚的程度。   这样,也好。青空最后深吸口菸,抛掉菸头。未灭的菸蒂顺着坡度圆滚滚地往下翻,她走过,一脚踩熄了。明天周一……要不要,去商场看电影呢?正想着,电话响起,是手机自带的铃声。   青空从牛仔裤兜里掏出电话,屏幕在黑暗里头亮出一小块光,闪烁着「纱织」两个字。      ☆、第三章 第一次   第一次和纱织见面的情景青空还清楚记得,那是像经过特殊干燥处理、笼在玻璃罩内的鲜艳花枝,一将回忆的目光触及到那里,便如将它置放在阳光底下细细摩挲一般清楚展现出来——可惜玻璃罩内放的不是什么美好玫瑰,而是带肉刺的毒蘑菇。   那时青空刚在小镇落脚不久。习惯了东西游荡,突然消停下来便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有种焦躁在身体核心处烧出一个个破洞的不安感。菸抽得太多,胃口差,睡眠也变浅了。想想不是办法,刚结束长途旅行暂时也不想出远门,一咬牙上网找了个徒步论坛,试着参加小镇附近的徒步活动。   青空其实不喜欢集体行动,尤其跟不相识的陌生人,只是附近地形路线实在不熟,入个团算是最方便快捷的方式。况且只是短途露营而已,强度不大,要做的只是跟紧领队不偏离路线就好。青空这么告诉自己。而如果她足够诚实,便会承认自己其实有些厌倦了在陌生小镇的巷子中晃荡迷路,然后独自推开住所面对一室幽黯——在母亲的故乡比在地球任何一个地方更深切地感觉身处异地。   所以,或者她只是想要和某些「人」对话而已;或者是这个原因,她不喜欢初次见面的纱织。   「砂子!」   青空听见领队喊了一声,冲她身后拼命地摇动双手,她于是半转过身,看一个高挑身影疾步走来。   「抱歉抱歉,让大家久等。」那女子走到跟前,脸上泛着红潮,似乎是思虑了下,又补充,「汽车走了吧?要不,我们包辆车?车资我来负责。」   「不用不用,去柏村的车很多的,等一等就好。」领队是个二十出头的小青年,留着寸头,一动作就是一身汗,如今正殷勤地将手中的纸扇转向那女子为她扇风纳凉。   青空冷着张脸,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一身行头:遮阳鸭舌帽、一整套短袖速干衣裤、中型小鹰包,崭新高帮登山靴。青空看她一一跟众人打过招呼,然后转过身,像不想错过什么似地踏前一步,看住自己。   「这位是新来的?」她看住青空,语气却不似在问她。   「嗯嗯,第一次参加团里活动的,叫做青空。」领队咧开嘴露出大大的笑,一口闽南腔,「青」字说着倒像「亲」。   青空挑高眉,几乎是挑衅地瞪一眼领队,再回看这只比她略矮的女子,为那种引入外来低价货品似的介绍方式微微感到厌恶。   「青空。」女子倒是叫对了她的名字,字正腔圆,落在青空耳里不知为何有种被摩挲过的异样。「你好。」她伸出了右手。   青空犹豫着,挣扎在个人主义的我行我素率性往来和世俗间的礼节性人际交往之间。最后,她还是伸出了手。   于是鲜明地烙在青空脑海里头,关于纱织的第一印象便是那别扭的、被迫自我妥协的轻微羞辱感。   一如此刻。   一如站在通往住所的楼梯上,看着不请自来的纱织在昏暗灯光下倚着门,半边脸隐在阴影底下的此刻。那种被压迫的恼怒感泛着酸(桔子味道的酸)嗤嗤地从胃部往上冒。   「你好青空。」那名女子依然吐着字正腔圆,慢慢睁开了眼,脸上不带喜怒地平静。   青空面无表情地踏上最后几步台阶。先前纱织打来的电话她还没接就挂断了,再回过去也无人接听,弄得青空没了看电影的心思,只去商场超市买了些食物用品,一转头她却来无端守着门?不论这戏唱的是哪齣,青空都不想奉陪。她掏出钥匙,径直地去开门。   这次,绝对不会再伸出手去。她这么想着。   纱织没再说话,只默默踏前一步。   门开了,青空不带表情地拉开,边抬眼扫了眼纱织,刚抽出来的钥匙「铮」一声滑落在瓷砖地上,等她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伸出手将纱织拉入自己怀中,整个地拢住了她。   刚刚那一眼,她看见纱织露在灯光下的另半张脸由额头到眼角到颧骨淤青了一大片,青处泛出紫来,带着红肿。      ☆、第四章 边缘处   「可以的话,请暂时什么都不问。好嗎?」纱织抬起手,探到青空背後,像帮一只发怒的猫顺毛般缓缓扫过她的背。   但青空只搂住她站在那,僵僵的,不动,不说话。直到楼梯底下传来脚步声,她才推开木门,将纱织让进去,然后迅速捞起地上的钥匙,砰地关上防盗门和木门,转身背贴着门。   手中的购物袋落到地上,一颗青梨滚了出来滴溜溜停在两人之间。隔着一室缓滞的昏暗,青空灼灼看住客厅中央站得笔直的纱织。   青空看不清纱织的表情,但能感觉到她的平静无波。那是像原始森林深处的巨大湖泊那样安稳又笃定的存在,一直这么盯着的时候,可以感觉自己原本剧烈地动摇着的内心某处慢慢地稳固下来。这么说,那创伤跟暴力无关,只是单纯的意外摔伤吗?又不像。青空想着一瞥间见到的那团青紫。有些浮肿了,看来不是新伤,意外的话怎么会这时候过来?是求援吗?也不像。纱织身上看不出软弱、畏惧或无助的情绪。   像要将脑海中的疑虑和刚刚心中带着疼痛的震撼统统排出体外那样,青空深深叹了口气,无论如何,甚至与情爱无关,这种情况总是不可能置之不理了。她拧开了客厅的夜灯,角落里的立灯慢慢回忆起来似地逐渐转亮,投到天花板再洒落在布置极简的客厅四周。那样的柔和灯光里,纱织像立于海边守望天际线的雕像一般默默站着,神情专注。   「过来。」青空开口。   纱织的肩膀动了下,然后听话地踱过来,任青空拨开她半遮住眼脸的长髪,自己半眯着眼看青空脸上紧揪住的眉头。   说实话,青空长得说不上漂亮,又不能说不漂亮。那张脸太张扬太有个性,长眉搭着丹凤眼,眉心很宽,底下一隆笔直高挺的鼻,颧骨偏高,嘴唇又略阔了些,怎么看都是一副薄情相。再有,身形太高太瘦又过于单薄,半长不短的头发微卷,耷拉着一不留意就遮住眼。这种相貌就像一张鲜艳的旗帜,或者某种有着奇怪教义的宗教理念——喜欢的人极喜欢,厌恶的人极之厌恶,那样的泾渭分明,没有中间派别可选。   「你是混血儿吗?」纱织突然问。虽是问句,语气却很肯定。之前怎么没发现青空的眼瞳带了点墨绿,发色也偏暗褐。   「别动。」青空捏住纱织的下巴,左右微微转动地就着灯光端详。「伤口经过处理了?」她问。   「嗯。」不是说好了不问的吗?纱织在心里叹气,识相地没说出口。「去了急诊室,验过伤,伤口看着恐怖,没伤到要害。」   青空的手指慢慢拂过青紫和白皙的边缘处,因为肿胀,纱织右眼隆起了一片,只能睁开条缝并不时流出泪水,青空也不去擦,只细细看着这张脸。好一会,手指往下,略微带力地按压过颈项、肩膀、肩胛、上臂,按到左手手腕上时听见纱织嘶地倒抽一口冷气,将毛衣衣袖撸上些,露出手腕上另一片淤青来。青空还是那样细细端详,手指像要巡视一遍国土那样抚过青紫和完好肌肤的边缘,接着由锁骨往下,去压她的胸骨。   「别。」纱织稍微退开一步,脸上无由来地泛起红晕。「医生检查过了,别的地方都没事。」   青空皱起的眉头又拧紧了些。这人是怎么回事?说她稳重内敛么,见过几次面就能跟自己去酒店开房;说她放荡不羁么,又动不动羞涩脸红。简直像搞不清状况穿着宴会晚礼服跑到睡衣派对的人一样。青空弄不清楚自己爲什么会想起这种奇怪比喻,但她很清楚最初的震撼过后,体内正有股怒气从因为摇撼而破裂的缝隙深处嗤嗤地往上冒。   她没说话,只稍微用力将纱织拉回身边,双掌一前一后贴在她胸骨上,慢慢往下按压。   纱织算是明白青空那种不自己一一确认就无法安心的个性了。便由着她,从胸部到腰腹、髋胫、腓足逐一检查个遍。然后两人都陷在篇章与篇章间的空白处似地沉默下来。   「在这过一夜,可以么?」纱织打破了安静。   青空点点头,这提问一直在预料范围内。   「洗澡吗?箱子里有上次你带来的睡衣。」青空说着起身往房间走。「没吃晚餐的话可以一起,不过只有泡面。」   「等等。」纱织拉住青空的右手,像要包裹住般双手合拢握住,视线顺着交汇的这一点慢慢往上挪,挪到她脸上。   青空的臉頰可以切實地感觉到那视线,彷佛冬日午後陽光的微溫,在那目光下的自己像要融掉一层似地缩小起来,心跳得略快了些。   「不用担心。」纱织安静地开口,一直抿着的嘴唇勾起,沉静的表情整个流转起来。「不是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她微笑着,松开了手。   青空嗯地应了声,径直走入卧房,只觉得后背那一小块敏感处像被按压过一样发软发酸。   纱织果然只住了一晚。昨晚问过青空后,她稍微打扫了下客房,洗过澡裹张毯子便在客房睡下。从前单纯爲了上床而见面的两人,如今同一屋檐下却分睡两个房间,青空觉得有點怪,但也不勉强。只是没想到清早起来,纱织连招呼都没打便消失无踪。只在餐桌上留下一张纸条:   「请不用找我。下次见面告诉我你是不是混血儿吧。」   连日期署名都没有的纸条。字倒是清秀。   青空将纸揉成一团,准确地投到七、八步外的垃圾篓里。   说完全不担心是假的。真要卯起劲来寻找一个人也不是全无办法……虽然是在陌生土地又没有相关人脉的情况下,至少可以试着问问那个寸头领队,论坛上的留言也可能有些蛛丝马迹。但好像没有必要。   青空燃起根菸,打开小阳台的门靠在栏杆上。公寓位于五楼,西边——右手边是那片古厝,红瓦顶上看得见黑白相间的猫呆呆地蹲在屋脊上。早晨的阳光从高楼之间的缝隙间投落在它身上。   「应该,不是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吧。」她想起昨晚,纱织那像林深处湖泊般沉静的笃定。   结果再见到纱织时,桔子的上市季节都快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说,写文章有时就跟喜欢一个人一样,不需不用不能太在意回应。但,喜欢的人一直一直沉默不语,也挺令人消沉呐。   ☆、第五章 菸与书   青空有时会开玩笑说,自己抽菸是因为三毛。   「某本散文裡写了呢,怎样才能感知到生活的美好?每天给自己一根菸的时间,这根菸裡什么也不想不做,只专注于领略菸草的味道——类似这样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不是吗?」   说这话时,青空总是一本正经。   事实是,青空抽菸是在大约十五岁的时候。青春期,正是对这整个世界不满,想要把一切砸碎再凭双手重塑的阶段。她读基督教女校,身边同学都是贴著乖乖牌标籤的三好产品,因此也称不上是受人唆使,只是躁,那股骚动是隐匿于表层之下的,自己都说不明掌控不好。   后来在街场上斗球,三打三,都是临时拼凑的队友,但双方实力相当,因此难得地激烈尽兴。天黑下来后其他人散了,只剩她和对方主力,一个高壮的胖子,打中锋,基本封杀所有篮板球。   胖子就著暮色和慢慢亮起的街灯点了根菸。青空坐在地上,喝著水看他一手叉腰吞云吐雾。   「给我一根行么?」青空问,下巴搁在支起的右膝上。   「还未成年吧?」胖子略噘嘴,连著吐出两三个浑圆的烟圈。   青空觉得他噘嘴的模样挺丑,但烟圈很美。   这时天彻底黑下,像墨色在水中沉淀终于晕均匀了。风吹过身上汗津津的,T恤粘著后背。青空站起身,拍拍屁股去取地上的运动包。   「喏。」一隻大手探到她跟前,手上是红条白底的烟盒,黑色英文字写著「Marlboro」。   「我小时也买不到菸。」胖子笑笑,露出两颗大门牙。「跑到小卖店偷了包,还被逮住臭揍一顿。拿著,少抽。」   青空下意识接过那包万宝路,再抬头胖子已经转身走了,走两步又回过头来。「球打得挺好。加油!」他说,之后拖沓著高大的身影真的走了。   青空凝视胖子消失的街角一会,又低下头来看著手中的菸。心裡突然有种微妙的像柔软地方被轻轻拨动的悸动。就在心脏右边胸腔中间的部位。说不上来,好像,也不是为一盒菸,而是,像走在四野无人的山中眼见黑夜压迫下来,自己既无方向也无目标地胡乱奔跑,绝望感一点点滋生的时候,忽然看见对面山头站著个人,远远地,也没说什么,没给地图也无法指引方向,但那种「同样的存在」让她一下子安下心,彷彿在说这一路他也走过的。   到两年后,青空开始大量阅读才有点明白,当时那种微酸的情绪应该类似共鸣。因著相似,一处鸣,另一端便跟著颤动。与相貌身高体重职业趣味无关,甚至跟时间空间无关,只是一个瞬间,体内核芯的某一丝彼此恰恰好印上贴合,一下涌起「原来你也如此」的欣慰,而因为难逢,又因为之前和之后的寂寞,欢悦到一定程度便又泛着酸楚。   这是青空爱上书的原因。而抽上菸的时候,她还不知道三毛是圆是扁,不知道她的撒哈拉和大鬍子荷西,也不知道她體弱多病偶尔写歌写剧本。   那时的青空对世界一无所知,还没开始讨厌桔子,还什么人都没遇上。   谁会想十几年后,自己竟然到一南方小镇,开一家小小的书屋。   青空站在书屋门口,侧著脑袋看橱窗裡的新版三毛全集,手指上的菸一缕缕往上飘。果然,说起菸的味道,厚重又浓烈的骆驼还是比万宝路更合自己口味。青空这麽想著抽完最后一口,将菸蒂丢入角落的小铁罐裡,然后从口袋掏出钥匙。   「姐姐,要开门了吗?」   从身后传来细细的声音。   青空转过头,看见一名纤细女生,穿著中学校服,好整以暇地站在那,不知道看了自己多久。   「唔。」青空转回去开了门,将门上写著「休息中」的小木牌转成「营业中」那一面。「需要点什么吗?」   才早上七点多。平日书屋的营业时间是十一点到下午七点,若不是因为纱织的事,青空也不会这麽早起,閒著无事提早来店裡。这个时间点应该是早自习的时段?跑来书屋应该是有什么急需的书物吧?   「有本参考书下节课急要,怎麽都找不到了。」女生甜甜笑著,脸上倒看不出著急的样子。「过来碰碰运气。」   「参考书集中在那,看看有没有你要的。」青空将店裡的灯一一打开,边指了指右边角落。   「哦。」   青空脱下外套,搭在柜檯后的靠背椅上,双手解著脖上的围巾,一抬首才发现那女生还站在边上盯著自己。这孩子,耳朵不好吗?青空挑高眉正想再说一遍,女生碰见她的视线倒是未语先笑,右脸颊上一颗小小酒窝。   「不好意思呢。」女生说。   「嗯?」   「不好意思,今天週一。」   「……」青空顿了下,没明白「不好意思」和「今天週一」两者之间的逻辑关係。   「学校规定週一必须穿正式校服。」女生真的很抱歉似地笑笑,「穿平常衣服的话会好看些呢。」   「啊……是吗?」好半天青空才憋出一句,感觉像从脑袋边缘哪个角落硬找出来随意打包应急做礼的无用之物似的。实际上,青空完全弄不懂刚刚那段对话的意义。   不过女生好像没有继续谈下去的意思,转身到角落裡找她要的书去了。   青空松口气,拉开抽屉戴上散光眼镜,然后打开电脑。等著电脑开机时,她将兜裡的钱包手机取了出来,一併掏出的还有那张皱巴巴的纸条。她愣了下,将纸张摁在柜台上,稍微展平些,中间那行字拧动著,有点别的意思似的——请不用找我。下次见面再告诉我你是不是混血儿吧——青空觉得喉咙痒痒的,又有点想抽菸了。   「姐姐。」   青空抬起头,女生把书递了过来,眼睛温润润的,有点憨又有点羞涩的模样。   「我喜欢你。」她说。   「……谢谢。」青空没有表情地接过书,刷机,入袋。「一共36.8元。」      ☆、第六章 黑羊   青空觉得最近书屋多了人气。   这当然是错觉。如果仔细查阅销售表的话会发现书的销量并没有多大变化,最多只是多了些常客。   青空抬起头,看一眼坐在阅书区的纤瘦身影。   说是阅书区,其实只是两张靠墙皮製矮凳,一方小小木桌而已。书屋不大,四十五平方米的空间被书架挤得满满的,幸好还有个小阁楼,用来放置乏人问津的旧版冷僻书,以及前店主留下的二手书。店面往裡朝南开了扇小窗,光线不错,青空便设了桌凳,想著无人时自己可以坐在那裡专心阅读,结果最近都被那小女生佔了去。   她说她叫张天羽,小名小羽。   买去价值36.8元参考书的那天早晨后,小羽便时不时到青空店裡闲晃,有时是午休时间,大部份是五点多放学之后,偶尔买一两本小说、电影杂誌,更多的则是跟青空搭话或者坐在阅书区裡安静看书。   既然是客人,又没什麼过分举止,总不能赶出门吧。青空这麼想着,便也由着她来去,两个月下来竟有些习惯了她的存在。   竟也两个月了呢。青空的食指在木质柜檯上敲了敲。这段时间以来纱织一次都没跟她联繫过。有时她也自问,如果当初纱织不是这样带伤在门口候著,而是无声息地像用锋利剪刀剪断电话线那样失去联络,自己会这麼在意吗?   应该不会,青空想。   所谓床伴某程度上便是位於现实世界底下,捨弃常态人情世故,更多地与单纯慾念相关的关係。以此為前提,当普通床伴因种种原因不再见面,那便收拢好情感慾望,纳入属於过去的那格抽屉就好。然而不行,在电话线断掉之前,对方发出了尖叫——之后便消失无踪,只留下一张「请不用找我」的纸条。   青空曾试著打纱织的电话,一直是关机状态,问寸头领队也没什么线索,只得到纱织比青空早半年左右参加论坛的徒步活动,似乎是在政府机关工作之类的泛泛资料,再有就是她三十一岁,有个比她大两岁的丈夫。   大概是在这时候青空真正担心起纱织来。会不会是丈夫知道了她们的事,打伤她的呢?心裡忍不住这麼推测,并且只要一想起纱织平静的脸上,那片像洁白衬衣中央触目惊心的青墨水般的淤紫,青空就觉得心上有钝钝的钻在往下拧著钻著。她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就像溺过水的人再次走入海中,水慢慢漫延上来的本能畏惧。   「要试著来我家晚饭吗?」小羽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明明用的是一种「今晚要不要来我家过夜」的问法,却搭上一脸纯粹又坦率的笑。   「……」青空默默看她一眼。小羽穿一件深紫色斜襟绒大衣,底下是修身牛仔裤,裤脚塞在黑长靴裡,看起来匀称可爱。如她之前所说,不穿校服时确实好看许多。   「今天很冷哦,两个人吃饭会暖和很多。」她说着顿了顿,又笑,「跟喜欢的人一起吃饭胃口也会变好。」   「在你这个年纪,真的能分清喜欢或者不喜欢吗?」青空有些苦恼地揉揉自己的眉心。这小孩,真的是三天两头鍥而不捨地表白呢。   「当然!」小羽的眼睛稍微睁大了些,像遇到什么不可理喻的冤枉事似的。「那不是跟黑羊一样清清楚楚吗?一群白羊中的唯一黑羊哦!一公裡外看过去都能轻易辨认出来啊!」   「那麼,能说说那只黑羊吗?既然你说能一眼辨认出来的话。」   「嗯……怎麼说好呢。」小羽将大衣袖子扯长些,手掌握成拳头缩进裡面,然后手臂搁在柜台上。「那大概是像哥伦布一样吧。」她咬住下唇几秒鐘,冒出来一句。   「哥伦布?」   「发现新大陆的那个船长啊。带著两端往上翘的帽子,日復一日用单眼望远镜看著海跟天空的边际线,身边站著大副、舵手、水手,却一直感到无比寂寞的哥伦布,一次次地失望,一无所获。直到有一天,望远镜裡出现一个尖尖的岬角,那是像黑色布帘一下子拉开阳光全撒进来,不可能错过的狂喜感觉呀!」小羽说著,用看住新大陆似的激动眼神牢牢注视著青空的眼睛。   「所以,我是美洲大陆吗?」青空觉得有趣地笑起来,第一次听到这种论调。   「只是比喻嘛。青空姐就是青空姐,是一眼看到就不会错过的喜欢的人,所以我……」小羽边说边将上半身靠过来,此时门被推开了,一股寒气涌入,两人便一起转过头去,小羽原本的半截话收不住地半吞吐了出来:「喜欢…你。」   「不行呢。」来者一撩被风吹乱的长髮,自若地接下话头。「这人已经被预订了。」   「……纱织?」青空被风冻得打了个寒颤,来的竟然是消失了两个多月的人。   「青空。」纱织微笑着,双手兜在米白色风衣裡,迈开步踏来。青空突然有股奇异的紧张和畏怯,觉得后背的某方肌肤在辣辣发热,同时彷彿看见她眼瞳裡的自己在慢慢放大、放大,终於逼到近无可近,柔软的唇瓣烫在自己嘴角,然后挪到耳边。   「许久不见。」纱织说,看起来有点疲惫但不失愉快。      ☆、第七章 Booked   青空坐在靠背椅上,稍微往后仰,退开点距离细细看纱织的脸。两个月前受创的地方好像痊愈了,没留下什麽痕迹。头发略剪短了些,额上覆着刘海,显得比实际年龄小些。当时可怕的青紫红肿消退下去,肤色恢复了原来的白皙,于是那脸孔眉眼又是精细雅致的模样,如今上头还温润着什麽,像浸在水中的细白瓷,有种柔和的美好。   纱织在青空打量自己的同时也静静地看着她,像失而复得的心爱之物,眼光手一般仔细抚摸去,审阅着细节处的完好或残缺。   小羽则偏着头,看看纱织,再看看青空。一时间书屋里沉寂下来,三人各自怀着自己的心思。   「这位小朋友是?」终于纱织转过头来,打破了沉寂。   「张天羽。」小羽表情严肃,像在说明黑星手.枪使用方法似的。「不是小朋友哦。刚满十八了,可以喝酒,也早超过法定的性行为年龄。」   「确实。」纱织半拢下眼,几乎是戏谑地横了眼青空,眸光接着又流转回来。「你好,张天羽。」   「你好,这位姐姐。」小羽露出一贯的坦诚笑容。   「像之前说的,青空已经被预订了。」纱织一点都不拐弯抹角。   「只是被『预订』了而已呀。」小羽的笑容一点都没消减。「仅仅盖上『Booked』的印章,也就是说尚未真正被占有。何况,青空姐是人哦,不是物品。人的话总会有自己的意愿,这意愿还会随着时间改变,不是吗?」   「是呢。所以说起时间,恐怕还是先预订的人比较有优势。」纱织抬起手自然而然地搭在青空前臂上,转过头去柔声问:「一起晚餐?」   从刚刚起就默不作声的青空这时低下头来,看着纱织的手。纤长的,简直像雕刻家费尽心思琢磨出来的艺术品一样,温润柔腻,手指尖尖,指甲圆润。青空像陷入巨大的矛盾那样僵硬了几秒,终于下定决心般点点头,站起身来。   「先送你回去。」青空对小羽说着开始整理柜台上的琐碎物,拉开抽屉放入眼镜,再取出手机钱包,这么做的时候一直放在抽屉里的纸条像潮退时的石子般露了出来,青空不动声色地将它往深处送去,然后合上抽屉。   今天周五,学校为方便有些住宿生回家,向来不用晚自习。小羽在学校旁边租住一套公寓,以往有时呆到书屋关门,青空也会顺路送她。   锁好收款机,再一一关上计算机和店里的灯,青空穿上羽绒服,锁了门跟等在一旁的纱织、小羽一起走出巷子。大巷口对着马路,路对面便是中学门口,小羽的公寓就在校门右侧不远处。   冬日里天黑得早,走到公寓楼下,夜色便浓烈地包裹住了街。   小羽刚刚见青空接受了纱织的邀请,原有些沉闷下来,走了这点路,又想开了似地恢复了明朗。   「那,后天见咯。」小羽一手提着单肩书包,左手一扬,转身上楼去了。   青空的书屋由周日营业至周五,逢周六休息,像小羽这种常客都很清楚。   目送小羽上楼,两人才转身往下走。并着肩,穿高跟鞋的纱织倒显得比青空略高些。   「我的车就停在前面。」纱织见青空被冻得打哆嗦,很自然地拖过她的左手,牵着放入自己风衣口袋。没见过这么畏寒的人,别人穿秋衣,她要穿冬装,等别人穿冬装,她已经包成了北极熊。   青空将围巾拉高圈住脸庞,皱着眉,被纱织牵往街对面的水果店。店旁是一家关了门的文具店,纱织的车就停在店前的空地上。小地方本没有什麽正经停车场,大家的车都只能胡乱停放。   青空不会开车,也对四个轮的轿车全无兴趣,早年倒是正儿八经地考了摩托车驾照,可惜在这个交通混乱的镇上全无用武之地。但纱织的座驾是门外汉都看得出来好处的车——外形挺拔,线条流畅,跟她的风衣一样的米白色。青空匆匆盱了一眼,心里闪过不知道这车是不是她丈夫所赠的念头,紧接着心神便被隔壁的水果摊牵引了去。一堆堆缤纷的颜色,橘黄隐没在最后头。青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又松开,毕竟也快到桔子下市的时间了。   「想什麽呢?」纱织将车里暖气开大些,然后半转过身来,左手扶着方向盘。   青空低着头扣安全带,又顺了顺带子。坐椅跟想象中一样非常舒适,座位也宽敞。手动档。车厢内非常简洁没什麽多余的装饰,也看不出来有男性用品,倒是一进来便能闻到属于纱织身上淡淡的香气。青空就这么陷在椅子里沉默了一会,期间纱织像等待相片慢慢显影的摄影者一般耐心地看着她。   「可能,会问很多问题。」昏黄的街灯透过车窗映在青空脸上,投下高耸的鼻梁的影子。「可以吗?」   纱织知道,她这么说,是上次见面请她什麽都不问的缘故。   「可以。」纱织看住青空的侧脸,有什麽类似痛苦又喜悦的复杂情绪在眼底辗转流动。好一会她探出右手,捏住青空的下巴让她转过脸来。「请你,」她的声音简直有些颤抖,「请你尽情探问。」   说完她闭了闭眼睛,很快松开手发动汽车。   「饿吗?」她问,声音已经恢复平静。   青空摇摇头,六点多些,还没到她吃饭的点。   「那好。」纱织熟练地换档倒车,车子鱼一样滑入疏落的车流,沿下坡往前。「我改变主意了,先去你家。」   车子开到青空住所不过两分钟的事,找车位却足足花了二十分钟。等到纱织拉着青空爬上五楼,开门,纱织喘口气,像久渴的人遇到甘泉一样,迫不及待地吻上青空的唇。   她将她压在门上,一手勾着她脖颈,一手掌住了她的后脑勺。低下头压上去。唇舌间都是彼此的气息,甜的、蜜的,呼出的空气重得如同有了实体,吐出,马上被另一个吞入。青空只觉得烫。纱织的唇、纱织的指尖,一连串地往下烧。围巾早被扯开委顿在地上,羽绒服的拉链拉开,纱织的嘴唇停留在喉间,双手却往下探入毛衣和衬衣,贴着背脊后腰小腹胸前游走。烫。带得她的身体也跟着升温。   「等……等下。」青空喘着气,仰起头,一手按住纱织挤入牛仔裤的手。   「抱歉。」纱织的手停住了,唇往上滑,落在她耳根上。像在抑制着,按压着,声音暗哑。「那些问题,我们晚些说,好吗?」说着,简直有些哀求的意味了。   「不,不是这个。」青空咽下唾沫,有点艰难地凑近纱织的耳廓。「工作了一天……先洗澡?」   「好。」纱织偏过头来,迎上她的眼。屋里昏沉沉的,她的脸孔暧昧不明,纱织突然没那么急切了。急什麽呢?往后,还那么长。她抬起手去抚那双浓眉。岁月悠长。她想着,牵起青空的手,熟门熟路地往浴室走去。      ☆、第八章 鱼水   温水顺着身体流下,优雅的脖颈、圆润的肩,凝在锁骨处,往下,胸前、小腹、腿根、白皙修长的双腿,狭长的形状良好的足,最后汇入浅浅的水珠弹跳的水洼中,滴滴答答。   浴室的浴霸四灯全开,暖烘烘地照耀在两人身上。青空专注地看着水帘下的纱织,看她挽起髪后勾勒出雪白泛红的颈项,和肌肤上洒落的水珠和光芒。强光将她手上的微细绒毛都映了出来,又在动作间被水珠压下。她抹去脸庞上的水,抬头碰上青空的灼热视线,愣一下然后仿佛有些羞涩起来,忍不住转过身去,倒露出了线条优雅的臀背。   青空这才赤脚淌入玻璃隔起的洗浴间,贴上那背和臀。身子挨着身子,肌肤摩挲著肌肤。她伸出手,一掌握住了纱织的浑圆,另一掌贴著腹,缓缓游溯,直到纱织迸出一两声压抑不住的轻吟。纱织一手撑在冰凉的瓷壁上,一手却按住青空的掌,似在阻延,似在施力,似在撩动。转眼间喘息声更深更重,混合著散不开无处可逃的热气和暧昧味道,统统缠绕在一方寸室。   终于纱织的背整个弓了起来,紧绷著,像上得极紧的弦,头颈埋了下去,仍撑在壁上的纤长手指曲起泛白。青空的身子跟着那弧度弯折下去,紧紧地,紧紧地,将她烫著——直到弓弦崩断,颤抖的婉转长吟从喉间溢出,纱织整个人战栗著蜷缩起来,只能由著青空牢牢搂抱住,由着她一口吮咬在肩背上。纱织觉得自己要疯了,已经疯了,世界在扭曲癫狂,她浮沉在滚烫的地狱熔浆里头,转眼间,却又高高往上攀升,升到不可言说的天堂深处……然后断开了,死去了,身体碎裂成片,她却甘之如饴,不悔不怨。   一时间,浴室里只剩下纱织急促的喘息。水到后来有些凉,便被青空停了。于是安静的小小空间内只听得到细碎的“哈哧哈哧”的声响。   青空将纱织小心转过身,让她紧紧缠住自己的肩背。余韵未过,身上犹一波波地涌过颤抖,纱织挂在青空身上,将头脸深深埋入她颈窝,只觉得自己似死去又回魂的人,四肢软绵,身子重乏得不由自主。   “凉。再冲洗下,到床上去好吗?”青空略挪动下酸软的腿,纱织立刻将她搂得更紧了些,无论如何不肯抬起头来。青空的动作让她清楚感觉到自己残留于她腿根上的狼藉。   青空的脸贴着她的耳廓。纱织身上的气息经过一场洗礼发酵,蒸腾得醉人。一时间,两人只这么拥抱着,心里都有些忐忑的惘惘。相识大半年,上过几次床,这却是她们第一次好好看对方的身体,眼前绽放的人儿,她的根脉,延伸开去的过去与将来都是未知。以往是不在意,如今呢?如今仿佛立在一个转捩点上,开往不同方向的铁道轨分岔口处,双手握住冰凉的改轨扳手,现实的火车开过来,往左?往右?眼看着便有天翻地覆的不同,心里难免惶惶。   想到这,青空略退开身子,去看纱织的脸。那张只巴掌大的脸庞上泛着晕红,一额细汗,像是饱含着困意的眼里蒙着一层水雾,嘴角却带着笑。青空觉得胸腔内的心脏像被什么狠狠拽了下,突然一阵难受、畏惧、酸楚——仿佛闻着桔子的味道。她嘴唇掀了掀,终于又沉默下来,打开了淋浴的花洒。   纱织有点疑惑地挑起眉,敏锐地感知到气氛的微妙变化。像海洋近岸地方冷热洋流的替换一样呈现出不同颜色的氛围。她沉吟下,也不问,只取下花洒,先帮青空有些凉的身子冲洗干净,自己也迅速洗浴好,匆匆擦拭,一起进卧房裹入床上的厚羽绒被中。   青空的体温一向偏低,捂了好一阵才回暖。没开灯,昏暗中只隐约看得见她仰躺着一手露在外头覆在眼睛上,像在思索什么,又像睡着了。但纱织知道她没有。   过一会,纱织探出身子,拧开了床头灯,灯光一下子破开昏暗包裹住两人。   「不是要问我问题么?」纱织挪开了青空掩住眼睛的手,放入被中,双手拢握住。「我准备好了。」   青空却还是闭着眼睛,手和身体都冻住似地僵硬,直到纱织将握在掌心的那只手轻轻捏了下。简直像小孩一样。纱织想着,用眼睛一一描绘青空的眉眼。远离玩伴,又倔强又孤独的小孩。   「我喜欢你。」青空好不容易开口,声音又沙又哑,说着眼睛慢慢睁开来,带着一抹墨绿的眼眸定定地看着虚空中的一点。「有时候想,如果能早点遇到你就好了。真的。」   纱织静静听着。   「只是,现在的这个我恐怕不行。没办法好好承载或者回应你的感情。」青空顿了顿,艰难地吞咽了下。「已经损坏了哦,目前你看到的我只是折损之后缺失了一半的我。像水倒入竹篓子一般,不管多少都会漏出去。即使这样,你还愿意要吗?」      ☆、第九章 伤口   「还有一半,不是吗?」   外头不知何时下起小雨,淅淅沥沥,笼得屋内的寂静加倍寂静。好一会,两人只躺在床上听窗边雨声滴答。又隔了一阵,才听见纱织低哑的嗓音。   「按照你的说法,初初我遇见你时,就只剩下一半了。」纱织抬起身,肩膀落在昏黄灯光里。「而我喜欢的,便是这一半。不论你曾失去什么,经历过什么,那些都塑造了如今这个你的形态,不是吗?   「把这部份给我就好。」她说,语气一贯的平静而认真。「将承载了损失的余下一半统统给我。不用担心。」   「即使像漏水的竹篓子?」青空像要Double Confirm那样一动不动盯着纱织。   「即使像漏水的竹篓子。」纱织心满意足地笑,手指像四月刚吹过草地而来的风那样抚过青空的眉。   青空拉住那只手,静默了一会,最后侧身挪了个更舒适的姿势,想一想才开口:「你怎么找到书屋的?」   「入货单。」纱织说。「上次离开时想着给你留个信,找纸笔时碰巧看到书屋的入货清单,上头有地址电话。」   青空横她一眼。留口信的话,手机短讯或微信都会更方便,一早急匆匆地走还要特意写下字句,倒像是需要个借口在屋里四处看看,也是留下个念想……不,或者是不愿意手机里留下痕迹招人话柄?   青空皱起眉,下意识地看向纱织的右半边脸,看着看着一手覆蓋上去。「疼吗?」   纱织摇摇头。   「那种伤只在表面,疼不到心里。当时真正疼的时刻早就过了。」她顿了顿,「或者也不是疼,只是心寒。」说著也将手覆蓋在青空手上,稍微用力,脸庞感觉她的手指冰凉。奇怪,或许是女子间的爱情尤是,缠缠绵绵全在一双手上。碰触、进退、分和,十指连着心。   窗外的雨突然下大了,卧室内一盏灯,一床被,两个人,倒是暖和。有一瞬间纱织觉得这样的安逸静好实实在在是一种幸福。可以的话,真想就这么过下去,像两颗石子挨着并躺在河床看水流静静流逝。当然她清楚那是不可能的,时钟总是要走,而现实总会前来敲门。   「我结婚四年,没有小孩。」纱织用一种清醒现实的声音说,一边用眼睛确认这讯息是否完整传达到青空那边。   青空轻轻点头。这一点在纱织消失的那两个月,青空便知道了。   「对方是当地颇有权势的茶商,比我年长两岁,因为朝中有人,手腕也不错,生意做得挺大。与我家,算是门当户对。   我家祖籍浙江,几十年前动乱时举家南迁,后来开放市场做的还是老本行纺织制衣——这也是我名字的由来,纺纱的纱,纺织的织——虽说家底还算殷实,毕竟在此地也只能算外来者,无势无权,算来还是我家高攀了。幸亏对方家长对我颇满意。」纱织平静地笑了下,像在事务性地描述哪樽琉璃高颈瓶的制作过程。   「对这件婚事,我家自然是一力促成的。至于我,我并不那么在意——反正终究要嫁的,当时也没有非君不嫁的意中人。」纱织说著,不知怎么偏过脸来看青空一眼,口渴似地抿下唇,才接着往下说,「和他见过几次面,相貌尚算清秀,为人也彬彬有礼的。确实是难得的夫君人选。   觉得不妥,是嫁过门三、四个月之后的事了。怎么说呢。总觉得他对床笫上的事太冷淡了些。倒不是我有多热切,或者期望对方是怎样浪漫热情的人。而是,一切太事务性了,好像只是工作的一种,既不享受也不感兴趣,纯粹当做不得不做的事物一般来应对,如同嚼蜡。   然而除了这点之外,并没什么可抱怨的地方。相处虽然平淡,但没什么争吵;工作方面跟之前谈好的一样,将我安排入工商局内任职;甚至对娘家也礼数周到。就这么过下去也无妨。当时这么想着。他是家中独子,只要怀孕有了孩子,连性.生活的缺失都不怎么要紧了。不是吗?」   纱织说到这陷入一种短暂的沉默,仿佛回到那个自我安慰的思想皱折里去了。过一会,她起来,赤著身子去客厅倒了杯水,用的还是一次性水杯。这间住所里从来不备待客用具。   她带着凉气滑入被中,抿一口水,又将被子稍微拉高了些。   「日子原本会就这么顺利往前滑行的,如果不是那次我无意间用了他的手提电脑。」她接着往下说。「开网页时突然弹出同性.恋网页广告。开始还以为中毒,后来一看电脑的浏览记录,满满全是这类网站的浏览讯息,包括论坛、交友软件……   嗯,那是我第一次真正对同性恋有了概念,在此之前,说不上喜欢或不喜欢,只觉得那是土星环上的小陨石一样遥远的事物。可突然之间,这陨石就砸了下来。」纱织苦笑着摇摇头。   「那是在四个月前?」一直沉默著,将纱织说的当做「直线是两点之间的最短距离」这类客观事实接受下来的青空这时突然问。四个月前纱织突然在徒步活动后约她,两人在一家酒店西餐厅进行了一次愉快又放松的晚餐,聊著不着边际的话题,之后又定下两星期后周末碰面的约会,这次两人餐后便直接开了房间。若说这段感情有个起点的话,大约便在那时候。   然而纱织再次摇了摇头。「不,发现自己的丈夫是同性恋者这一点是在一年多前。当时只觉得整个人晕头转向,下意识就掩盖掉电脑的使用痕迹,赶紧离开书房。像是一瞬间拨开迷雾:对床事不感兴趣,手机和电脑的种种保安设置,经常性出差……以前种种疑惑都有了解答;同时又像迷路,突然分辨不出将来的路径——明明之前是能清楚看到前方风景的康庄大道呢,一瞬间却去到了悬崖。但是人呢,即使是这样犹不死心,觉得闭上眼不看就能回到原来的路上似的。」纱织说著真的闭上眼,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只不过,无论精神上怎么不肯面对,身体却自然而然开始抗拒,简直像有自己的意识一样,他一靠近就整个硬邦邦的关节间发出咔咔的声音。那时候我开始参加论坛的徒步活动。」她说著睁开眼,眼睛清澈明媚。「然后就遇到了你。」      ☆、第十章 味酸甜   纱织第一次见到青空就很喜欢。   这对她来说不是那么常见的事——自小的教养让她不轻易展露喜恶,也不对事物轻易下判断。   但她觉得喜欢。   当那人顺着领队小刘的叫唤转过身,这么目光清澈而专注地探视过来时,纱织可以清晰感觉到有什么像雨后的青芽在破土而出。   那么高瘦的人,放在哪都格格不入的样子,微卷的髪下表情一遍遍流动转变:不屑、薄怒、倔强、轻微的怕生……她慢慢伸出手来,这么热的暑天,手指冰凉。   小刘说她叫方青空。   结果那次徒步,从头到尾她俩一句交谈都没有。青空像是纯粹地来行走、消耗掉体能般沉默地走在队伍中央,不超前、也不落后。然而仔细看,便能注意到她表情的变化:看到一朵山花的时候,队友粗鲁地随手扔垃圾的时候,攀上山顶的时候。   纱织当时都没注意,为了贪看她,自己特意带上了眼镜。   但也只是这样而已。如果不是后来那场意外,这种程度的喜欢应该像无意间遇上的虹那样,见着时欢喜,消失了,也就消失了。   毕竟当时她还有更急迫的烦恼在。   那半年来婆婆对纱织生孩子的催促简直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程度,有时她都怀疑,如果可以婆婆会愿意代她受孕。只是当时她已经完全无法接受丈夫的靠近。那是一种纯粹身体上的抗拒:四肢僵硬,身子干涩,连嘴巴都泛出令人讨厌的酸楚味道。对这点丈夫好像也不想强求的样子,只是摆出「这可是源自你的问题哦」的态度。   为此纱织更频密地投入到周末的徒步活动去,以求从那团肮脏粘稠的沼泽中暂时脱身。纱织想过离婚,从发现丈夫秘密之后这念头就像诱人的果实时时在面前晃荡,但很难。毕竟是纠缠了三、四年的两个人、两个家庭,别的不说,单是入门时带来的嫁妆现金,大部份都投在丈夫的生意里头,不是说剥离就能剥离。何况分手的原因,又不容易说出口。   所以当她说出那句话时确实没有存著其他心思。   「不介意的话,请过来和我一起睡吧。」她对青空说。顶着像恶魔的咆哮似的烈风。   当时的青空正跪在自己的帐篷前,口中咬著小型手电筒,试图以营钉为支撑将折断的帐篷支架续接起来。单人的蒙古包帐篷本身支架弧度大,加上从身后刮来呼呼摇动着帐篷的风,操作起来很不容易。   四周墨墨地黑,天空一颗星都看不到,因为天气变差,其他人都早早躲到帐篷里睡了,只有手电筒的光像在山体中凿出洞穴般投出直线。听见声音的青空偏过脑袋,光便落在纱织脸上,然后又转回去照着绑到一半的钉子和支架,定住,像是迟疑了下,接着便爽快地松开手拉开帐篷拉链,鑚了进去。   帐篷在青空松手的瞬间很干脆地半塌下,像一个泄气的皮球被风拍来拍去。不一会她拿着睡袋出来猫身进了纱织的帐篷。   纱织的帐篷属于1.5人的规格,一人睡略宽,两个人的话便不得不紧挨在一起。怕青空尴尬,纱织在睡袋里躺好之后便尽量往边上挪。   「抱歉,新买的帐篷,没想到这么不经用。」青空展开睡袋躺下,关了手电。这是她第一次开口跟纱织说话,声音低低的,带种奇异的柔软腔调。   「不要紧。」纱织说。「没想到风会这么厉害。」   旁边的青空低声「嗯」了一句便没再回应。沉默中只听见外面的风以毁掉触手所及之一切的气势狠狠拉扯草木、砂石、帐篷的爆裂声音。谁都没料到夜里会刮起大风,为了方便看日出,领队选的扎营地在靠近山顶的平坦处,地势高也没有避风的地方,如今几顶帐篷就像安静坚忍的蜗牛伏在激烈的风之漩涡之中。所幸没下雨,否则情况只会更凄惨。   纱织安静地听了一会风声。总觉得黑暗中眼睛之外的感官变得敏锐,声音,还有从隔壁挨着的这副躯体散发出来的气息,像素描本上被重复用力地描绘于是从原来的混沌背景中勾勒了出来似的,一种说不上来的好闻的味道,来自同性身躯的味道。纱织想着。   等回过神来,纱织发现自己在想像著味道的源头:耳后、颈窝、腋下,可以一一摸到骨头的背……纱织一下子红了脸。而隔壁的女人仍一动不动,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似的毫无动静,只那些气息慢慢地弥漫过来。丈夫对于同性的喜爱,是不是也如此,夹杂着味道的撩拨?纱织突然想。一转念,不对,怎么就把两种情愫等同起来了呢?她觉得脸上的温度简直烫手,黑暗中忍不住翻过身去。   这时青空也拘束地又往边上挪了挪,狭长的地垫中间硬是空出一条缝隙。于是纱织知道她也没入睡。   「睡不好?太挤了么?」纱织开口问。   「不,风声太吵。而且有些冷。」   冷吗?手电筒关掉前仿佛看到她的睡袋算是秋冬款,比自己的厚得多。纱织想着,心无杂念地往中间挪过去,一下子填满空隙。「那你靠过来些,挨着比较暖和。」   青空又应了声,身体却没动。   隔着一厚一薄两层睡袋,纱织的背还是能感觉到另一端青空的胳膊。渐渐的,有点分不清现实与非现实之间的那条线:深山夜里,外头是世界末日刮起的烈风,两个不熟的人如被困在洞穴里的小兽一样蜷起身体挨在一起,自己一边揹负著丈夫是同性恋者的烦恼,一边确切地感觉到身边同性气息的动人——简直像哪出后现代荒谬剧。   「嘿!」纱织由著那股荒谬感作祟,黑暗中睁着眼睛。「可不可以问个问题?」   「……看,什么样的问题。」青空回答。「太私人的恐怕不行。」   「不,只是很泛泛的,概念上的问题而已。」纱织轻轻叹口气,总觉得自己的黑暗中自己的声音有些陌生,因此她轻咳了声。「你觉得组成爱情的必要因素是什么?」   「不就是『爱』吗?」青空毫不迟疑地回答。   「那个,在亲情、友情甚至欣赏音乐字画中也有不是吗?总该有些什么能将之区分出来,独独『爱情』里才会有的元素。」   「那自然是情.欲。」青空用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说。「说起来应该是一种毫无商量,也由不得人选择的剧烈欲.望,荷尔蒙分泌,肾上腺上升,出汗、心跳加速,连脑袋也产生出令人愉悦兴奋的胺多酚,精神上的吸引和身体内部勾连,摆脱不了地想将对方嵌入自己体内,将一切奉献上缴呈交拜服,同时夺取占有接纳。在我看来,这种欲念是将爱情与其他感情划分出来的那把尺子。」   第一次听青空一口气说那么多。她的语速不急不缓,嗓音偏低,夜色里头有种让人想抚摸上去厚实舒适的感觉。纱织抓住睡袋边缘,有一阵只默默想着青空说的「精神和身体内部的勾连」。   「那么,如果缺少了『情.欲』就算不上爱情里的爱咯?」   「嗯。至少不是完整的『爱情』。『爱意』和『情.欲』,『精神』和『身体』两者缺一不可。」青空说。   说完两人都沉默了下来。帐篷外的风声在不知不觉中渐渐转弱,睡意袭来,等到纱织再睁开眼睛天已经大亮,阳光透过帐篷映了进来,昨晚的风和对话像从未出现过一般无迹可寻。然而不是,当纱织转过头看着不知何时靠得很近的青空的脸——苍白得简直带青的肤色,长而浓密的眉,高鼻,薄唇,长睫毛轻颤像合拢的蝶翅——那场风和对话都确实存在过,并留下这样那样的痕迹。纱织想着,一边看阳光笼在那张脸上。   像大雨后的果子林。纱织闻着青空的味道,脑中自然而然浮现那样的景象。清新的,酸涩又带点甜的味道。   那天两人错过了日出,但下山路上,纱织开口问青空放不方便一起晚餐。      ☆、第十一章 性温和   「所以说,我获得邀约是因为回答正确吗?」青空挑高眉,有点戏谑地问。   两人还蜷在被窝里,青空侧卧著,一只手掌细细从纱织的后颈抚摩到肩胛,一寸一寸顺着脊背到后腰,再返回,反复往还,手心的触感让她惬意地眯起眼。   纱织原本闭着眼,如今缓缓睁开来看着青空。「也没有正不正确之说,因为原本就没有答案呐,只是当时的话正好给了一个方向而已。」   「关于没有情.欲的爱情不算爱情?」青空想了下。「所以下定决心离开丈夫吗?」   「不。应该反过来说,关于有了『爱意』和『情.欲』之后便是完整的爱情。」纱织轻轻笑了起来。「于是下定决心和你交往看看。」   简直像绽放出一道光一样。青空的手停在纱织后腰,安静地看着她的脸。纱织总是沉静的,然而一旦笑起来,就像投入一颗石子,碎了湖心的月亮倒影,一波波涟漪开来,直荡到人心里去。   青空心里一紧,手上用力,将纱织拉近了,身子缠了上去,吻落在纱织的耳垂下方。纱织像被烫到似地颤了下,双手缠上青空的脖颈。   所有的其他问题,丈夫、伤口、漏水的竹篓、混血儿或者爱情和情.欲的讨论之类,统统可以搁置到别处去,腾出地方给彼此的喘息、亲吻和指尖的触碰。   等两人终于想起饥饿这回事,时钟已经指向九点一刻。小镇大多营业都歇了,吃晚饭的话只能去新区。于是青空还是老提议:泡面?   纱织原本无所谓地点头,后来到厨房一看,灶冷锅凉的,一眼望去煤气灶上就一个平底锅,旁边摞著三个大碗,一双筷子,调味料也只有盐。转身打开双门大冰箱,里头空荡荡的,有一颗孤单单的洋葱,小包速冻饺子和一大块全麦面包。相对饮料倒是齐全,鲜奶、葡萄汁、啤酒、矿泉水、可乐,还有一大包咖啡豆,士兵一样齐整地列在冰箱门内侧。纱织弯下腰,再打开底下的冷冻柜,果然,除了寒气什么都没有。她扶著冰箱门横了青空一眼,感叹:「你肯定有个好妈妈。」正所谓慈母多败儿。   青空架上平底锅烧水,双手正扯著泡面的包装袋,闻言只一愣,手上用力过猛,那红艳艳的袋子一下子咧开个大口,碎屑和调料包掉了一地。她便蹲下.身,慢慢收拢、拾起、扔掉,然后笑笑,「嗯,她确实烧得一手好菜。」   「她没和你一起住?」纱织取出那颗洋葱,又在饮料边上翻到一小块牛油,关上了冰箱门。   「没。她在澳门。」青空说。水开了,她先匀出一半沸水,然后洗好手将两包泡面置入锅内,略浸泡,翻一面,等麺散开来便捞出,倒掉锅内的浑水,再重新放入刚才的沸水和半熟的麺 。   纱织好容易找到一把水果刀,也无砧板,将就著铺张纸巾在台上切洋葱。厨房里响着轻快的「嘚嘚嘚」的声音。   「所以,你是混血儿?」   「嗯。算是吧。」青空发现纱织习惯用问题来陈述事实,仿佛那样,事实就有了可婉转的余地。「有四分一的葡萄牙血统。」   「哦。」嘚嘚嘚的响声停了下来,纱织转过脸,像要好好分辨那四分一的外土风景那样凝视青空的侧脸。好一会,又平静地转回去,嘚嘚嘚嘚的声响恢复过来。「你能在这里呆多久?」   「十年。」青空看了纱织一眼,有点惊讶她的敏锐。「如果你指的是证件签证上的问题的话。港澳通行证有效期限是十年,之后只要回去更换就好。」   麺好了。青空只撒了点盐,调味包和油都没放。将麺分别置入两口青蓝瓷碗中,那颜色衬得麺泽光粉嫩,热气腾腾的,竟也有了居家过日子的安好。   锅腾了出来,纱织熟练地洗涮,热锅,放入牛油。等著牛油化开的时候,青空已经将麺端到客厅,又转回来倚在厨房门边。纱织之前放在这的一套睡衣是夏装,起床时便穿了她的套头卫衣和厚绒睡裤,赤脚套著绒拖鞋,不穿袜也不觉冷的样子。黑长直发束起,袖子挽到肘上,露出莲藕似的一截手臂,将切好的洋葱下锅,就用那双筷子翻炒著,过一会换成小火,等到洋葱软了、略焦便关火,倾锅入碗。空气中弥漫着牛油的香气。青空看着,突然觉得眼睛温润起来,便转过身,去储物柜里翻出一套不锈钢刀叉,从电热水壶取开水烫了,正好和纱织端来的炒洋葱一起摆在桌上。   两人面对面安静地吃着。青空是寡言,纱织则是习惯食不言寝不语。极简单的食物,落入腹中却是极抚慰的暖意,像连心上的某处空落落都一起被填补上了似的。   青空吃得慢,分量却不少。最后麺和洋葱都吃得精光。她站起身用自己的杯子给纱织倒杯热水,然后收拾了桌上的碗筷。   「你去沙发坐会。」她说著,转身去了厨房。   纱织神色复杂地端著那杯子——普通的白瓷圆杯,高、瘦,无耳,面无表情——掌心感觉杯里传来的温度,好一会才含住杯沿喝一口,慢慢往沙发踱去。   这里的摆设还跟上次来时一模一样。纱织坐在沙发上环视一圈。沙发靠墙,正对着大门,左边角落放著一盏立灯,再过去依次是厨房和次卧,次卧外摆着一方饭桌,两张椅子。大门右边有个鞋柜,再过去是大得出奇的浴室和小书房,浴室的门正对着主卧。公寓的面积其实不算很大,但总觉得空,因为像简陋旅馆一样只放了最最基础的必备品,既没有茶几也没有多余的装饰摆设,连电视都欠奉,卧室里甚至没有衣柜,衣物便叠好放在塑料箱中。第一次来时以为这是因为青空刚搬入,来不及布置,如今看来倒像是方便随时可以离开的样子……纱织想起第一次来这公寓,她没穿上青空说的唐老鸭内裤,倒是带来一小袋桔子。上过床,莫名地觉得渴,便起身取了一颗,刚剥开就被青空夺走推窗扔了出去——那是纱织第一次见到青空有那么激烈的情绪反应,那张脸,简直狰狞——她想细问她怎么了,却说不出口,因为那时的自己有家有室,本没有刨根究底的资格。   她抬头,手中还圈握著那白瓷杯,看青空缓步而来。   或许,她现在有了询问的资格,在付出惨烈的代价之后。      ☆、第十二章 决心 上   青空在爱极一个人时,可以隔着一层楼闻到对方的味道。   这既不是夸张手法,也不是比喻或象征之类的修辞,而是字面上,真真切切嗅到对方身上的气息,近得仿佛她就在耳边呼吸。   那是大学四年级时的事。两人都是新闻传播学院的学生,同级,但修读的课程不同,学院里便不常遇到。青空至今记得那个晴朗的十一月早晨,天气是刚刚好穿一件薄毛衣的凉。她要去找导师,经过图书馆门口步入传媒大楼走廊,草坪上的洒水器正好打开,发著嘶嘶嘶的声音旋出一圈圈水滴,竟然折射出极浅一道彩虹,她便站住脚,双手握住笔记本专注去看那弯虹。   这时候楼下传来一阵谈笑声。那底下是多媒体教学室,一般是低年级的学生用,也只有他们,正是什么都能高谈阔论一番的年纪和新鲜程度。然而她闻到她的味道。温暖的,像烈阳刚晒得松松软软的棉被。青空自己有些诧异,今天她应该有家教工作才是,而且隔着这么远——她下意识地转过头去,看着那帮学生熙熙攘攘步上楼梯往食堂方向去,然后是她,及另两名同学。青空看见她的双眼一亮,像黑夜中爆出璀璨烟花,看着她往自己奔了一步,又按捺著缓下,等著另两名同学一起走来。青空这么低低柔柔地看着那娇小细致的人儿,觉得自己像拥有了一整座秘密花园的玫瑰,那么无人得知地富有,又幸福。   那是五年前的十一月,方青空人生中第一次,像抬头看见土耳其热气球浮在半空般无比清晰地知道自己心里装着、爱着一个人。   而味道是她到她之间的那条红线,一种命中注定的旁证。   五年后的青空身在一个南方小镇,刚刷过碗,手还湿著一边用手巾擦拭,一边走到纱织面前。看着这个高挑安静的女人,忍不住,弯下腰掬她一把长发放到鼻端——说不上来但令人心情安稳的味道,有点像母亲那个极古雅的小叶紫檀首饰盒子。青空突然有种把自己统统倾倒干净的冲动。   她在纱织身边坐下,手指撩起发丝绊到她耳后,露出小巧单薄的耳廓,细小轻软的,薄薄的耳垂上没有耳洞。青空细看着那耳朵,指腹顺着耳骨缓缓而下,那白皙的耳便跟着手指的动作慢慢红了起来,一直蔓延到颈部去。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都楞了下。纱织笑笑,抓住青空的手,握著。「你先说。」   青空看着纱织的手一会,抬起头,说出口的话跟心里想的差了十万八千里。「你的问题解决了吗?」她问,「上次说的『不是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   「算是吧。」纱织微不可闻地叹口气,下意识地松开青空的手,轻触下自己的右脸。「毕竟还算讲理的人——或者跟道理无关,只是看得清现实,能分清利弊所在的聪明人而已。」   她想了想,喝一口杯中的水。「那晚吓到你了吧?」这么带着伤守在家门口。她至今记得青空当时的表情,一开始的冷漠拒绝厌恶,后来的震惊不忍……心疼。那晚这么不管不顾奔来的原因,是她后来才慢慢想清楚的。   「没有。」青空抿紧嘴唇,她看过远比那血腥残暴得多的伤口。「但无论如何,暴力都不该被姑息或轻易原谅。」   「嗯。」纱织点点头。没有说那个或许是她精心挑起的结果,为了增加谈判的筹码。   时间、地点都是精心挑选好的。周日傍晚,婆婆参加例行退休干部聚会去了,厨房阿姨放假,家里只有她和丈夫两个人。这个时间点丈夫一如既往待在书房。她站在门口,温柔但坚定地敲门。   「进来。」过一会,门内传来丈夫的声音。   她推开门进去,丈夫坐在书桌后,手提电脑的光映在他眼镜上。「有事?」他抬起头问。他跟纱织各有自己的书房,相互间极少进入打扰。   「嗯。有件事想跟你谈谈。」她在会客的沙发上坐下。手从衣兜里取出,端正搁在并拢的膝头上,十指交握。   丈夫眼镜后的眉头皱了起来,思量什么似地从办公椅上站起,脸上一副「我没有很多时间哦」的表情。   「你跟男友约会的事,我都知道了。」纱织开门见山,语气沉稳,但没有迟疑也没有商量的余地。这套说辞在她脑海中酝酿演习了许多次,过去一周她聘请的私家侦探二十四小时地跟踪著丈夫,不知是效率太高还是他出轨次数太频密,纱织没想到能这么快蒐集到有力证据:相片、录音、视频。然而可以的话她不想让这些令人尴尬的影像曝光,让丈夫知道她请人调查的话,她怕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毕竟她跟青空,也不是全无痕迹可寻。   「徒步论坛里的朋友看见的,照片发到我这里。」纱织取出手机摁亮屏幕,递了过去。坐在对面的丈夫冷著脸,没接。   「我跟对方说,他认错人了。」她说著略探过身,将手机放在丈夫面前,屏幕上那个放大的侧脸明明白白是丈夫的相貌。      ☆、第十三章 决心 下   「他确实是认错人了。」丈夫像是灌了石膏,浑身僵硬坠坠地往沙发里沉。好半天从喉咙底部挤出一点声音。   「是吗?」纱织的身子往后靠,像忍受着巨大的痛苦那样抬手遮住了眉眼,过一会才说:「我也一直告诉自己是。」   接着两人陷入一阵难堪的沉默,有什么在无声地旋紧著,像上得太紧的螺丝,随时要崩裂开来,但还在旋、旋、旋,发出吱——的尖锐声音似的——事实上只有手提电脑的嗡嗡声音过分响亮地充斥在书房里。   「我们……」纱织将手放了下来,眼角里隐约有了泪痕,「来谈谈离婚的事吧。」   「离什么婚!?」丈夫的声音激烈起来,眼睛像面对□□的狐狸那样紧缩著,额角泛起油光。   「都说了认错人。什么男友?我可能做这种恶心事吗?」   「是么?」纱织微昂起头,斜着眼角看丈夫的脸,看他双手握拳捏得关节泛白。她慢慢站起身,用一种从未有过的轻蔑语气说话:「那我们来看看你的电脑如何?看看你朱大老板平时上什么网站,逛哪种论坛为乐?」   「你!」他嗖地站起来捏住纱织的手腕。「你偷看我的电脑?」   「欸。说偷岂不难听?我是你合法妻子,你的电脑我借用下不是合情合理么?」纱织忍住手上的疼痛。男人果然在力气上有着压倒性的优势,她皱着眉,还不够,心里想着。   「要不是那天我碰巧用了你的电脑,还不知道你性冷淡是因为兴趣都在男人身上了。」她看着他的眼睛,「如何?对你而言,男人身子比女人更受用吗?要不要我跟你母亲说,让她去催男人给你生孩子?」   「砰!」   纱织的话刚出口便觉得自己踉跄了下,一股大力拉扯着她往旁倒去,她顺应着那力量,想避开要害却有点来不及了。右脸颊狠狠撞击上沙发前的茶几,茶几发出一声响,几上的茶叶茶宠茶盘都抖了一下。纱织的身子滑下,软在地板上。   ……   ……   ……   一阵又一阵晕眩,像有什么在脑袋右侧恶狠狠击打着,带来耳鸣。   等她意识再次聚拢起来时,丈夫的声音像逐渐被调大的收音机一样传过来,眼前的影像如一开始接受不好的模糊重影的电视屏幕,渐渐聚焦清晰起来。   她看见丈夫的腿焦躁地踱著步,以奇怪的角度。好一会才想起是因为自己侧躺着的缘故。   「是……好像晕过去了,一点意外……」丈夫声音出奇地尖而锐利,正跟谁讲话,语速很快。   「我知道,没有移动,怕伤了头部……啊!等下。」   丈夫蹲下来看她。她瞧着那张看了四年的脸,厌恶得直想皱眉,却觉得右眉眼绷绷的,不好动弹。她喘口气,一手扶著茶几慢慢坐起,长发倾泻下来全掩盖住视线,丈夫于是小心翼翼地帮她撩开了,还不忘跟电话那头讲:「醒了!是,自己坐起来。」又转过头来问:「会恶心吗?想吐?」   纱织瞥他一眼,忍赘想吐也是因为看到你」的心里话,轻轻摇了摇头。   丈夫扶起她,开车去了相熟的私家医院。为纱织做检查的中年医生看来跟丈夫很熟络。这时纱织脸上的伤已经红肿紧绷起来,医生翻开她的右眼皮仔细查看,为保险起见也针对头颅以磁核共振造影拍片。没什么大问题。医生用职业性的冷静语气对两人说,主要是瘀伤,都在肌肉组织表层,慢慢散开吸收掉就好。只是建议住院观察二十四小时,以防脑震荡有后遗症。   也好。目前这样子也不好让婆婆见到。   原本有些迟疑的丈夫听到纱织这么说便利落去办了住院手续,接着匆匆离开了医院。   大概是急着处理跟小男友的关系去了吧。纱织想着,从头到尾,丈夫都没有承认自己的错,甚至没正眼瞧过她。这世上是有着这样彻底冷漠的人呢。纱织摇头,为自己心头那点期望落空似的失落感到好笑。   不一会她便换上来时的衣服,偷偷溜出单人病房。   幸好这些都还在预料之中。纱织系好风衣的腰带,里头的衣服虽然是家居服,但也不是完全出不了门的睡衣。钱包手机都放在衣兜里,出门时也换了合适的运动鞋。她走到马路上,招辆的士去了市医院。   纱织在公立医院又做了一次检查,取了伤势报告。等从医院出来时,已经将近七点。夜色雾沉沉地压坠下来,只一盏盏路灯浮在黑暗里,时不时有车辆驶过曳著两条线条似的光。突然之间,她觉得冷。比以往的任何一个时刻更渴望着人的体温和拥抱——确切地说,渴望着那个名叫青空的高高瘦瘦冷冷淡淡的女人的抚摸。   她几乎是颤着手取出电话,摁下那串号码。   那边响了两声,却插入一个来电提示音。她看一眼,是丈夫。看来是医院那边发现自己失踪,通知他了。纱织掐掉电话,关机,拆下了电池。然后拦下一辆的士,让司机直直开到镇上去。   「不好意思哦。我不跑市外的。」黑脸膛的司机老伯直接拒绝了。   「五百。」纱织抽出钞票来。无论如何,她的脑海一片混沌,只有一个意念像黑暗里的灯塔那样清晰亮着。无论如何,今晚我要见到那人。   司机默默接下钞票,车子扭身掉头,在黑暗里往镇的方向开去。   如果。在那段长得不可思议的车程,以及之后无法联系的两个多月,乃至現在,纱织曾许多次这么想:如果没遇上青空,如果那晚青空没有翻脸把手中的桔子扔出去的话,自己会不会跟丈夫离婚?   还是会吧。毕竟是水向着低处流动那样无可避免的趋势(不管是多孱弱的水流都好),但不会那么快,也不会铤而走险用这种方法快刀斩乱麻。   纱织抬起头来看坐在身边的这个女人。两个多月来,她头发长了些,已经微微触及肩,眉眼更被挡住了。长袖T恤外穿一件羽绒薄马甲再套一件厚外套,身材便被厚衣埋没,只露出一双修长的手,正从菸盒里掏菸,叼住,点燃,深吸一口,眯着眼让烟雾从口鼻升腾而出。   她还记得上一次见面,这人搂住她的力度,像是飓风中一不留神就会被扯开刮倒天边似的,整个身体僵住,表情也是。后来她慢慢想清楚了,自己当晚无论如何要见到青空的理由——她要知道,面对受伤投奔而来的自己,青空有没有不问情由守护下来的勇气和决心——这是当时做出牺牲并眼看即将迎来更多牺牲的她,必须用自己的眼睛好好确认的事。   为此,她几几乎是感激的。纱织想着,一边探手去拨青空额前的发。   「该剪了。」她呢喃了句。   青空微笑着地躲了下,偏过头去吐出一口烟。想了下,又回过头来问:「离婚手续都办好了?」   纱织笑着点点头。「今天下午到婚姻登记机关办理了离婚手续。」   青空露出孩子一样清澈干净的笑,然后有些不好意思似地拧过头去专心抽菸,突然又问:「你其实不抽菸对不对?」   「嗯。」   「那,那天怎么见你抽菸?」青空还记得那天傍晚烟亮在纱织唇边的模样。   「大概是,生气了吧。」纱织安静地说,一边握住瓷杯喝口有些凉了的水。「毕竟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凶狠的表情。」   「唔。」青空应着,将菸蒂摁熄在菸灰缸里。过一会,突然想起来似地说:「知道吗? 0.5度的温度差距就可以让那种水果长成不同的形态和酸度。」   「那种水果?」纱织愣一下,然后奇怪地看她一眼。「这是你讨厌桔子的原因?」   「不。只是突然想起,好像看过这样的资料。」青空挠一挠自己的眉心,「真是苛刻又任性的家伙。对吧?」      ☆、第十四章   纱织几乎是理所当然地住进了青空的公寓。这么说是因为对这件事两人既无询问也没有商量,像是时候到了花自自然然便绽放一样。纱织说她的行李就放在车子后备箱,青空应了一声,和她下楼搬回住所,一大一小两铅灰色铝合金行李箱,扎实沉重,纱织拖着小那个上楼梯时毫不心疼地由着它在梯间磕碰,发出叩叩叩的声响。   行李推到客厅中央,青空却犹豫着停下,像是难以启齿,但又明明白白地说:「你住客房好吗?被褥枕头都齐备的。」想了下又说,「或者你想住主卧也行,我搬到客房去。」   纱织像看到什么无法理解的生物般愣住,默默看着青空的脸,好一会才传来疼痛感。这就是青空之前说的只剩下一半的意思吗?纱织苦笑起来,花时间让体内动摇的什么平静下来。果然理智上的知道与现实中真真切切流血、割开血肉接纳是两回事呢。看着青空一脸比自己还难过的表情,纱织低下眼去推著行李箱往客房走。   「抱歉。」青空跟着去了客房,倚在门边,目光追着纱织收拾的身影。   房间还是两个多月前过夜的模样,小小梳妆台上布满灰尘,床上枕头毯子是上回自己叠好放著的,只在上头铺了一块挡尘的白布。纱织小心将布掀去,拍松枕头,环视一圈决定衣服还是先留在行李箱里,明天打扫了再说。   青空静静站在门边看着。隔壁厨房的水龙头没拧紧,传来空空的滴答水声,像在催促什么似的。她抿紧了嘴唇,一句「再给我点时间就好」几次三番在喉间滚动攀爬,终于又咽了回去。何必呢?因为毫无把握才说出口的承诺。明明应该只是偶然相交的轨道,相互取暖而已,不知不觉间,说不清开端,谈不上是谁起的头,待察觉时人便缠在一起陷入沼泽。陷进去,却总还挣扎,怕受伤也怕伤害对方。   「还有被子么?」纱织站在青空面前,跟两个多月前一样,眼里沉静无波。「晚了,我想休息。」   青空点点头,却半天没动弹,过一会回房间搬来一床羽绒被,然后去了浴室洗漱。   纱织将那床被摊铺好,等青空出来便入了浴室,再回房,却见到青空好端端窝在自己铺好的被子里,被角都压在身下,只露出一头乱发。   纱织的脸彻底冷了下来,怒到极处反倒生出一丝笑来。究竟自己是爱上了什么人呢?她禁不住自问,为之要生要死费尽心机,到头来对眼前这个人全不知底细,简直像迷雾中踩着钢索横越峡谷一样,烈风呼呼从右侧刮来,脚下钢索摇摇晃晃,看不见所谓风景,连手中牢牢抓住以为可凭借的平衡杆也随时会化成蛇反咬一口跑掉似的。   她抿紧嘴唇,走到床边双手扯住被角用力一掀。随着啊一声惊叫,露出底下一副雪白身躯。脱得只余内裤的青空原本侧卧的身子被掀成仰卧,展露出胸前一对小巧浑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伸手遮挡住,皱起眉带点委屈又埋怨地看着纱织。   「凉……」青空说著,哆嗦嗦地自顾去翻被子,身子虾一样蜷起。   纱织啪一下打掉她在被上乱掀的手,欺身上去,压制住底下瘦长的身躯,一手扣住青空双手手腕固定在头顶,另一手带点力气抓住她后脑勺的髪,盯着她的眼睛,一言不发。   「那个……」青空眯起眼睛感觉头皮传来的紧绷感,勉强歪过脑袋去看梳妆台。「天冷,我过来先给你暖床。」   纱织抓着她的髪,慢慢将她的脑袋扳回来,仍那样沉默地将她看着。看她浓而长的眉,带着幽黯绿色的眼,形状完美的高鼻。看着看着,原本僵硬的脸部表情渐渐放松下来,抓住青空头髪的手松开力道,缓缓转到她脸上,一点一点,像要熨烫压平丝绸上的皱褶般小心抚过那额头、那眉眼,指腹顺着脸庞、下巴,去到锁骨上。「我该拿你怎么办?」好半天呢喃出一句。怎么办呢?婚姻、工作、金钱她都有处理的把握,实在解决不了的,一狠心放弃也便罢了,但感情呢?怎样才能得到一个人的心,要怎么做才能羁留无形无味无重的灵魂?忽然间纱织明白为什么有情蛊一说,巴不得自己也有这样能力,不管不顾,真假亦好,要这人从里到外身体灵魂都单单属于自己,不容分享。   「原来你生气时耳朵会发红。」青空心无旁骛地盯着纱织小巧的耳朵,忍不住似地略仰起头含住,舌头卷著耳垂。   「唔……」纱织低吟一声,偏头去摆脱她的纠缠,但身子终究是柔软下来。   青空趁机挣脱了她的手,胡乱掀过被子盖在两人身上,双手伸出,将纱织抱紧在怀里。过一会,又探入纱织卫衣底下,慢慢地,像安抚一头受伤发怒的凶兽那样摩挲她的背。   「抱歉。」青空说著,吻一下纱织的髪。纱织犯困的猫一样安静地窝在她怀里,不说话。   「过去,我经历了一些事……相当糟糕的境况,让我折损了一部份。」青空有些犹豫地开口,像面对潘多拉的盒子,畏惧不知如何打开出口。好一会她只是轻缓地呼吸,肺部一张一弛间感觉纱织在自己身上的重量。「或者可以把那件事想像成一场战争,嗯……经历过震耳欲聋的枪响,血肉在面前横溅,人死去——那样残暴又毫无尊严的场面,在场的人恐怕或多或少有些损伤,肉体上的,身体内部人格或灵魂上……硬生生击打粉碎出一个大洞,可以透过那个洞看到后边的背景,愈合不了,将来也仍会崩塌下去……类似那种程度的伤害。」   「……我知道了。」纱织挨着她颈项,沉默一会静静开口。「应该还是会生气吧,当你做些莫名其妙的事的时候。但是没关系,你可以保留着『属于自己』的房间,如果那对你来说不可缺少的话。」   有一瞬间青空觉得自己的心脏缩得像山里的石头那样又硬又小,紧缩到疼痛的程度,然后膨胀,有什么滚烫浓稠的,流淌出来,包裹住整个心脏,冻久了的人骤然遇暖那样,麻木中夹带着疼。好一会她只能紧紧搂抱住怀里的人,牙齿咬得喀喀响,身体僵硬,脖颈、腋下、后背渗出大量的汗,等稍微回过神,才发觉纱织着急地拍打着自己的脸颊,力道不小。      ☆、第十五章   「怎么了?」纱织仔细观察青空的脸,直到那张苍白脸上原本没有焦距的眼里渐渐有了意识的光。   松口气,纱织抬起手抚开她额上被汗水濡湿的发。   「有时候,会这样。」青空缓缓摇头,感觉身子还是僵硬,声音也怪怪的像哪里传来的陌生回音。那件事之后,她偶尔会发生这种状况,但一般在夜半熟睡的时候。她稍微舔了下发涩的唇,刚才咬得太紧牙关发酸,简直像大病一场灵魂出窍后又勉强回归体内一般,需要花点时间适应这个躯体。   但这次是往好的方向。青空疲惫地闭上眼,隐隐约约这么觉得。   身子底下的枕头床单和纱织的卫衣睡裤都被青空的汗水打湿,纱织只好起身带青空挪到主卧去,半抱着她走,还不忘安慰:别担心,明天收拾好了我还住到次卧。   青空困得人都迷糊了,手搭在纱织肩上,走得磕磕绊绊,也不知道听见没有。纱织也是累,折腾了一天。脱去濡湿的衣物,在青空身边躺下,一下子被又黑又硬的睡眠之云击中那样立即堕入梦乡。   第二天是周末,书店也休息,两人前夜折腾得晚了,这一觉便睡到大中午。   纱织睁开眼,青空还蜷起身子睡着,一双手搁在脸侧,孩子一样毫无防备。有一会儿,纱织就这么静静看着她的睡颜,只慢慢凑近些,再凑近些,闻她的鼻息。酸甜的果子味道。有点太美好,如梦幻泡影,碰触了便会碎。   在不能联系的那两个月,这一幕纱织曾在心里翻来覆去想了许多遍。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这样一睁眼,见到自己的心上人。所幸事情比预想的顺利,丈夫面对那份正式的验伤报告,加上跟小男友的亲密照,答应和平分手;跟张家的合作也会继续,只是利润分配方面需要另谈,家里生意向来由哥哥打理,她跟他打听,说是一切顺利;甚至当初投入生意的嫁妆资产也分阶段套现出来了……一切都在前往好的方向,顺着父母心意嫁过一次,接下来的人生该属于自己的了。   想到这里到底忍不住,伸出手抚上青空的脸。青空呜咽一声,猫一样眼睛没睁开双手便缠上纱织的腰,赤.裸的身子贴上来,肌肤厮磨,两人都低叹了声。   「天气很好。」纱织的手指绕着青空颈后的碎发。   「嗯。」青空贴著纱织的胸口,发出意识含糊的声响。   「去新区吃饭好吗?走动走动。」   「嗯。」青空还是模糊应着,好一会才像渐渐浮出水面那样清醒过来。   两人略微洗漱便出了门。纱织开车和青空去了新区的大型购物中心。   车子在底层停车场停泊,乘电梯直往餐厅集中的顶楼。出门前纱织在行李箱内翻出些衣物,如今身上穿着驼色羊毛衣,外头一件黑色长款外套,底下是紧身牛仔裤,踏一双长靴,比起旁边外套加羽绒服穿得圆滚滚的青空,倒是英姿飒爽。她微笑着,牵青空的手驾轻路熟地迈著大步领路。   「喜欢吃什么呢?西餐?粤菜?韩国料理?」   「麦当劳?」青空挑高眉,有点好笑地看纱织倒抽一口冷气的惊讶表情。她实在爱看纱织脸上流动的各种神态,像看见一湖清澈平静的水,忍不住想扔块石子,搅动一池春水。   「那……在一楼呢。还得再倒回去。」纱织眨眨眼,一脸无辜地商量,「要不,先将就下,吃西餐如何?至少都有牛肉。」   「好。」青空笑起来,简直像阴雨天突然放晴一样,眉眼都是阳光。「那就将就著吧。」   纱织忍不住似地多看了她两眼,这才领着往角落边上走。门面不大的一家餐厅,连招牌都不起眼,印在玻璃上的黑色花体字句像是意大利文。   一进门,穿正式西服的英俊侍应便迎上来,很熟悉地打招呼:张小姐,这边请。   往里走,经过灯光幽暗的区域和墙边的无人小吧台,拐个弯,眼前一亮。面前是一长排靠落地玻璃的桌椅,居高临下,汽车行人密麻麻在地面车道、广场上挪动,对面是新式酒店和高高低低的商厦。大概是方位设计或外头加置了棚簷的关系,阳光斜斜打来,没有映入餐厅内,因此空间虽然敞亮,却不觉刺眼。   「好地方。」青空脱去羽绒服,侍应体贴地将之挂在内侧木墙的铜钩上,然后拉开椅子让两人分别落座。   「嗯,一个朋友开的,他家食材新鲜,味道也美妙。」纱织说著,也不去看菜单,径直问那候在旁边的侍应:「今天哪些菜式比较新鲜呢?」   「新西兰T骨羊排是昨夜凌晨刚到的哦。」侍应稍微弯下腰,亲切地回答。「另外青口也相当不错,搭配奶油熬制的汤汁和细末香草,口感张小姐应该会喜欢。」   「那先要两份青口。」纱织点点头,侧脸看一眼青空,又问:「牛排怎么样呢?」   「有Chateaubriand和菲力牛排都不错,由澳洲进口,其中Chateaubriand达到A-5-11级别,锤打得松软,脂肪混杂程度恰好,肉质紧致,火候掌控得合适的话食用时便不需搭配酱汁,会是不错的选择。」   「那……就Chateaubriand好吗?」纱织问著青空,见她无所谓地点头,便自己跟侍应确认了烹制的熟成和所用酱汁。接着点了餐汤和甜点,略一思量,又要了两杯餐前白葡萄酒和一瓶红酒。   青空将餐巾展开铺在膝盖上,默默看对面的纱织点餐。这当中仿佛有一种美的存在,那样应对,一问一答间展露出丰富的知识,对食材、礼仪、烹饪方法、酒之种类的熟识掌控,像一场优雅曼妙的演出。   等到侍应一脸满意地收走餐单离去,青空才笑笑:「这一餐价格不菲呢。」   「是比吃麦当劳略高些。」纱织也笑。「以前多数跟客人来,而这次,是想和你一起吃些美味的东西。」   正好白葡萄酒送上桌,纱织捏住杯脚试探性地抿一小口,满意地眯起眼,再饮一口,可以看见酒从喉间滑下的轨迹。   「是哪位作家说过,若要追求女生,只需要经常做三件事,如果做到这三项还不能和对方上.床,那便应该像蜥蜴干脆舍弃尾巴那样放弃追求的念头。」纱织暂时放下酒杯,放松肩膀靠在椅上。「第一项是,称赞对方的服饰搭配;第二项,是不惜价格带她去吃美味的东西。」   青空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白牙。「你可没称赞过我的服饰呀!」她说著,也喝一口酒,感觉那液体柔软而芬芳,打着转往腑内烫慰过去,过一会才想起来问:「那第三项呢?」      ☆、第十六章   「第三项么……唔,我忘了。」纱织有点遗憾般眨眨眼。「不过这样一来,就算追求不成功,也暂时先不需要割舍掉尾巴了不是吗?」   「……说起追求,你听说过梅赛德斯吗?」   「奔驰汽车?」   「不不,跟汽车毫无关系,那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梅赛德斯。」纱织像要一一抚摸过这几个字眼般低声重复了一遍,摇摇头。「没有印象。」   这时侍应送来餐汤和一小篮子法式硬面包片,搭著芝士和牛油,同时收走了高脚杯。   「上世纪一名浪□□子,活跃于美国影视界和上流社会,声名狼藉。据说跟她在一起的女星名流多到令白宫权贵羡慕。」青空取来面包,用精巧短刀慢慢往上抹牛油。「嘉宝,风靡一时,让整个荷里活为之折腰的瑞典美人跟梅赛德斯相遇时,梅穿一身白,手上戴一枚德国奴隶钢镯子。嘉宝话少,本是孤高又别扭的性子,一阵沉默后冒出来一句:『你的镯子倒是好看。』梅二话不说将手上钢镯摘下,为她戴上:『这是我在柏林为你买的。』」   青空将面包送到唇边,咬一口,咀嚼一阵咽下了,这才开口:「这是我听过最高明的追求。」   「后来呢?」纱织静静喝着汤,过一会抬头问。   「后来……」青空眯起眼睛。后来两人闹翻,梅晚年落魄为财卖出嘉宝写给她的五十五封信,曾经两人在纽约行人道上相遇,嘉宝对她冷叱:请你消失……所有「后来」总是坑坑洼洼布满缺口。「后来梅出版自传,说起她与嘉宝的邂逅,回忆道:嘉宝和我握手,我感觉已经认识她整整一生,不,我的所有前世里都有她。」   纱织听着,看住青空露出极动人的笑。下午两点多,已经过了午餐时间,餐厅只寥寥坐了几桌人,空气里飘荡似有还无的音乐,一把磁性的男声呢喃似地唱着不知名的秘密乌托邦。   沙织笑着,过一会放好汤勺,取餐巾印去嘴角的汤渍,然后伸手握住青空的手,那样羞涩又那样正式地说:「过一阵,我们一起到柏林去。」   柏林吗?青空脑海中立即浮现出一大片格林童话里的红色尖顶屋,连绵的绿色森林,不,那是海德堡,她曾一步步走过那人的足迹,看她看过的风景。她抬眼去看纱织。纱织说话的语气让她想起那个错过日出的清晨,两人从单人帐篷中钻出,纱织握一下青空的手臂,问能不能一起吃饭时,也是带着这样的表情。   「不为难吗?对喜欢上同性这件事。」青空让手在纱织手中停留一会,然后抽出来。她从小知道自己喜欢女孩子,又是洒脱不在乎人言的性子,倒是从来没困惑过,但历任女友中不少为此纠结,甚至跑去看心理治疗师的。   「说完全没有是骗人的吧。」纱织轻轻皱眉,这是她认真想事情时的小动作,一思量,便低眉。「有点像一直被灌输天圆地方的人突然获知脚踏的土地是圆的一般,一开始不能置信,但证据一点点显示出来——没办法,事实便是这样,从此地出发绕一圈便会回到原点。最后只好接受下来,既然『自己喜欢上女性』是无可动摇的客观现实的话。」   能这么理智冷静接受自己情感的也是少有。青空摇摇头,看着纱织雅致的脸,打理得很好的长发披在肩上,鸦黑衬著脸庞雪白,心里突然有股钝钝的疼痛。要是,能早点遇见就好了。要么干脆转身错过,省去多少贪嗔痴怨求不得。   这一顿饭吃了将近两小时,愉悦而又舒适地,可以感觉时光像轻快的舒伯特钢琴曲那样畅然流淌过去。果然,带喜爱的人吃美味东西确实是追求的好方法!青空举起高脚杯,慢慢饮下杯中宝石般绽放漂亮光泽的紫红液体,刚刚好三分薄醉,脸颊微微发烫的程度。上一次这么跟纱织天南地北闲聊仿佛是上世纪的事。漫无目的,在各种话题的森林里随意闲晃,从电影到书本到商界趣闻到这座小镇的古老历史,就著鲜美的肉质和美好的葡萄酒,青空觉得自己确实有些醉了。   「陪我逛下超市好吗?走得急,许多用品欠缺。」纱织喝掉最后一点葡萄酒,空酒杯轻轻放到桌上,然后唤来侍应。   出了餐厅,两人信步闲走,顺着扶手电梯慢慢往下。全世界的购物商场大抵雷同,青空看一眼顶层中央的玻璃天幕,午后的阳光洒在那上头,再透进来,便显得温和。高处俯视下去,天井式的商场中央呈回字型,一层层商铺相叠,密密往下延伸,突然间让她想起一部老电影《Blade Runner》。八十年代的科幻电影,没有电脑合成技术,里头的霓虹高楼全靠人手搭设,却比如今的特效还精致些。眼前这一层层一盒盒装载着人们欲望之体现的商铺,倒比那充满灰暗色调的电影画面更具荒谬感。   而她总记得人造人在雨中的最后那段话:   I've seen things you people wouldn't believe.   Attack ships on fire off the shoulder of Orion.   I watched c-beams glitter in the dark near Tanhauser Gate.   All those moments will be lost ... in time,   like tears ... in rain.   Time ... to die.   简直像诗一样的遗言。她怀疑什么型号、要创造出哪一个不可言说的部份,才能有这点临死前的诗意?   《Blade Runner》的中文翻译叫《银翼杀手》——跟内容无甚关联的煞风景的译名。青空一直这么觉得,直到后来她看电影的原著小说:《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突然间,她有种挫败的释然,此与彼,本无甚关系,Blade Runner也好,银翼杀手也罢,只是为了读出来响亮,容易被记住而已。而唯有那点诗意——电影添加上去,犹如黑沉沉夜雨中人造人淌出醒目鲜血——的那点诗意,真真切切。   「在想什么?」纱织握住青空的手臂,顺带取过她手上的羽绒服,帮她拿着。相处时间虽短,但也足够让纱织察觉青空讨厌累赘,若非必要出门从来不带包,手上也不喜欢提东西。   「没什么。」青空跨出扶手电梯,和纱织并著肩经过一家家名牌商店,看橱窗内的模特人偶摆出各种诱人姿势。   「我第一次抽的菸是万宝路。」走到下一个扶手电梯前青空说。「球场上一个胖子给的。硬壳子红白相间,里头还有大半包。当时看他吐菸圈,灯光下聚成一个浑圆,慢慢飘散,觉得很美。后来,长大很久之后才知道,原来万宝路在西部牛仔那些广告宣传之前,它的定位是女士菸,为了不让女士口红沾染显示出来,菸头都设计成红色。」青空说到这顿下想了想,「我们得到的,或多或少是别人加工处理过的模样。刚刚有一部份在想这个。」 作者有话要说:  1982年的科幻电影《Blade Runner》是作者一大心头爱。据说当时导演持剧本到处找不到人投资,最后是香港邵逸夫投的钱,里头还出现了几幕有中国人的画面,难得的不是宣扬西方人想象中的东方诡异。取这个片名,也确实是为了响亮好听跟原著内容没太大关系。读书时到如今,片子前后看过好几遍,每回想起依旧是一片湿漉漉的沉闷感。 说起电影,由小说原著改编的精彩电影还有《肖声克的救赎》——斯蒂芬·金的诸多改编作品中难有超越者,即使是小说也相当精彩,像村上春树谈到的,金的作品永恒的主题在于绝望与希望的对立;《教父》;徐克改编李碧华的《青蛇》;张国荣梅艳芳合演的《胭脂扣》;电视剧《权利的游戏》;改编自漫画的《行尸走肉》......感觉要没完没了地自言自语下去了... 最后其实是想感谢点击收藏的读者。上线,看见收藏数那往上跳了一个数字,总觉得多了些力量似的。   ☆、第十七章   「有时候倒宁愿你愚笨些。」纱织偏过头,像看外星生物的腹腔结构那样看青空的脑袋,过一会伸手去揉她半长的头发。   青空头一扬,抓住她的手,笑笑:「可惜我没打算生孩子。」   「啊?」纱织今天穿一对高帮长靴,并著肩倒比青空略高几分,被青空抓住手她也不抵抗,就这么顺势挽住她步上扶手电梯的台阶。   「《绝代双骄》里苏樱爱上小鱼儿,缠着他。小鱼儿推却:『太聪明的女人我不喜欢。』苏樱答他:『听说,女人生了孩子就会变得笨些。』」青空笑着,反倒伸手去把纱织的长发绕到耳后。「所以我说可惜,我没生孩子的打算。」   「生孩子恐怕不会变笨呢。」纱织有点不太确定地开口,「倒是有可能变懒,当初我嫂子生时……」说着突然停顿下来,脸庞随着电梯下滑的速度缓缓转动。青空顺着她眼光看去,对面楼层的栏杆底下挂著大幅海报,黑漆漆画面上一轮朦胧圆月,月光笼住一口青色古井,井中探出一双没指甲的手和半张被长发遮盖的女人脸庞,脸庞下半被井口掩住了,只露出一双红彤彤的眼睛,像不清楚发生什么似地直愣愣又凄厉厉地瞪着。旁边血淋淋几个字:「缠身怨灵!5D特效体验馆!」。   青空吞一口口水,感觉纱织挽住自己的手紧了紧。是感觉到害怕吧。青空拍拍纱织的手想说几句安慰话,她却低声嚷了起来:「那个!鬼屋体验馆!」说著转过头来看住青空,眼睛闪亮简直像掉进糖果屋的孩子,「开馆时我就想来了,只是早两个月太忙顾不上,现在可算碰上了!」   纱织几乎不由分说地拉着青空往前急走,脸上神色倒还算冷静,只是透著一股兴奋劲,语速很快:「你不知道古镇上有多少这类冤灵怨鬼的传说,早前在这一带走动,我还绘了一幅鬼宅地图!改天可得让你好好瞧瞧。」   被拉着走的青空一脸的不情愿,只差没翻白眼抱怨:谁想看什么鬼宅地图啊!   刚刚午餐时纱织便告诉她,由前夫安排进工商局之前,她曾在拆迁办呆过一阵子,那时正好是镇子老区古厝拆迁的时候,她跟着小组几乎踏遍了所有小巷暗道,比青空这个正经居住在镇上的人还熟悉附近地理情况。   两人刚刚搭的是直达扶手电梯,一下子跨过三四层商铺,因此不得不又搭短途电梯返回挂著海报那层。体验馆缩在角落边上,只在门口挂出一样的海报,不知道是错觉还是商家有意为之,这块区域的灯光好像幽暗些,倒是门口「5D特效体验馆」的招牌亮得刺眼。   「呵……果然是怨灵类的情节设定呢。」纱织发出莫名其妙的感叹。刚刚在电梯上隔得远了,只模糊看到画面,字却看不清。「看!特此通告:十八岁以下,心脏病、高血压患者请勿参与。看来制作很认真。」   「是的哦。这位小姐。」穿制服的男服务生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脸上带着职业性的笑容。「因为惊悚效果太好馆里还设有一系列安全措施。进入前每人都会戴上心率测试手环,超过一定频率影像会自动停止,而过程中如果觉得承受不住您也可以按下紧急键,终止体验。『缠身怨灵』节目将在这个月终止,下月起便是新节目『丧尸围城』了,所以这段时间公司出台优惠政策,两人同游,第二个可以打八折哟!」   个头矮小的服务生介绍时,青空往里头张望了下,看见五到六台机器。机器中央是看起来挺舒适的单人座椅,底下台座可以各种角度挪动座位,上半部仰起庞大的半圆形暗色玻璃罩,估计是投影屏或用来隔开外界干扰的。原来只是类似小型影院的设置,想来也是,商场地方有限总不能真的划出一区做真人鬼屋。   「那机器只能坐一个人,怎么两人同游呢?」青空问。觉得这说辞怪怪的,像到巴厘岛四日海岛游似的。   「嗯嗯。这位小姐问得好。虽然是单人机器,但可以连线同步场景,透过脸罩,也能听到对方的声音,进行交谈。这次节目的画面处理由美国著名好莱坞特效公司主办,5D体验不单有传统的3D影像、声效,还有味道、触感,阴冷的湿度,绝对能让你们如临其境哦!」   「不用说了!」纱织抬手阻止服务员往下剧透,一边转过头来问青空:「来玩吧?」   青空退开半步,皱着眉头看一眼海报上阴森森的古井阴森森的女人眼睛,再看一眼纱织。好半天有些犹豫地开口:「要不,下个月来吧?下个月来玩那个《丧尸围城》。」   「啊……但我对怨灵比较感兴趣。」纱织有点失望的眨眨眼。「或者你先陪我,下个月再来一次。」   「不行呢。」青空为难地摇头,张张嘴想说什么,又停顿下,终于放弃似地说:「我害怕。」   「害怕……怨灵吗?」   「是的。虽然喜欢各种各样的电影跟书,只有这类,完全不行,会连续几夜睡不着,盗汗,晚上也不敢上洗手间。所以不行。」   「但是不怕黑?」纱织想起露营时,青空咬着手电筒摸黑独自修理帐篷。   「不怕。」   「也不怕丧尸?」   青空有点羞涩地摸摸鼻尖。「只是对气氛类的鬼片鬼故事特别敏感些,像一块海绵,会把恐怖完全吸收,再经过想像放大,变得更逼近。」   「好吧。」纱织吁出一大口气,几乎是怜爱的,像要让青空身子暖和起来那样搓搓她的手臂。「那你等我一会好么?节目二十分钟,出来后来找你。」   青空松一口气,笑着点点头,将纱织手中的手提包和自己的羽绒服捞在怀里。   纱织从手提包里取出钱包手机,走两步又回过头来盯着青空的眼眸,青空的眼在昏暗的灯光下海藻一样带着幽暗的绿。「下回再惹我生气,我便知道怎么惩罚你。」      ☆、第十八章   「可以哦。」青空愣了下,然后露出小孩一样赖皮的笑。「如果你能忍受我尖叫哭泣,一整夜地做恶梦的话。」   纱织脸上的笑倒是僵住,极缓地眨下眼,再眨下眼,接着换上一脸严肃:「说什么呢?只是惩罚你学两道方便麺以外的菜式而已。」   说完头也不回地跟着服务员入馆去了。   青空舔舔嘴角,还是那样皮皮地冲着纱织的背影笑,怎么说?像赢了一个无关痛痒的小游戏,不要紧,却令人心情愉快。二十分钟,上回这样一心一意等人好像是前辈子的事了。是站在这空等,还是找家咖啡馆小坐好呢?正想着,从身后传来清脆的一声喊。   「青空姐!」   青空转过身,有点意外地看小羽小快步往这边走来,脸上带着极甜的笑,露出小小的酒窝。   「你怎么在这?」   「和同学一起来看电影哦。」小羽指指身后稍远处一群人,男男女女十几张靓丽脸孔,正兴高采烈地谈论什么,有人见小羽指著这边,便起哄似地直挥手吹口哨。   「你很受欢迎嘛。」青空微笑着,居高临下看小羽粉嫩的脸。这就是青春呢,无知无畏,错觉世界就在手中好好把握住的人生好时节。   「是毛爷爷受欢迎才是。」小羽低声咕哝一句,突然取出手机飞快在屏幕上键入讯息,又转过身驱赶什么那样扬扬手,身后那班人便拥簇著往相反方向走去。奇怪,这么看仿佛是另一种庞大生物似的。   青空看看逐渐远去的同学,又低头看看小羽。之前怎么没察觉小羽身上有股颐指气使的气势,这股架势放在人群中便凸显了出来,而她身上的衣饰用品也不是一般人家负担得起的。青空看一眼小羽耳骨上的银环,上头镶嵌的小碎钻火彩十足。   「你在等那位姐姐吧?」小羽偏过头朝青空甜甜一笑,刚才那股傲气全收了起来。「我陪你待一会好吗?」   「你怎么知道我在等纱织?」   「因为这个啊。」小羽指指青空怀里的小手提包,「我还没见过你出门拎包呢,又站在这种体验馆前。自然是在等那位纱织姐姐。她……」小羽皱起眉,脸上奇异地迅疾黯淡下来,像厚云以眼睛看得见的速度掩盖阳光那样。「你们在一起了吗?」   「……算是吧。」青空也皱眉,稍微换个姿势挽住怀里的外套和手提包,说不清这个轻微的烦躁感源自何处。   「我撒谎了。」小羽盯住那手提包一会,突然冒出一句。   「啊?」   「昨晚,我说我满十八岁了,其实没有。」她转过头去看着对面的服装店,一边伸脚轻轻踢著商场护栏。「今天才是我十八岁生日。」   「……生日快乐。」   「谢谢。」她还是踢著护栏,这次稍微用力些,发出砰砰的微响。「还有,刚刚那个也是撒谎。」砰砰砰砰。「你们在扶手电梯上,纱织姐帮你拿羽绒服时我便看见了。嗯嗯,像之前说的,你对我就像羊群中的黑羊一样显眼呐。」   小羽叹口气,停住脚,并拢,双手抓住护栏身子微微往后仰。   「青空姐,我还会长大长开哦。」她说著,一边自顾往后仰。「你要不要,试着等我看看?」说着手一松,身子往后跌去。   青空几乎是下意识反应地迎前去接住她。晓是小羽身材娇小,还是被她带得踉跄两步,手中的包和衣服都掉落地上。   小羽却顺势一手搭上青空的肩,没有犹豫地转身抬首迎上去,吻在她唇边,之前纱织吻落的地方。   「这个,就算是我的生日礼物吧!」她说著,露出甜甜的笑,乖觉地略退开半步,让青空一肚子吃惊火气烦躁全发作不出来。   「时间差不多了,我要入场咯。青空姐再见!」小羽张扬著一脸天真无邪的笑,一抬下巴,竟是自顾转身去了。留下青空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挠挠眉心蹲下拾起了外套和手提包。找个时间还是该好好跟她说清楚才是。青空拍拍包上的灰尘,心里想着。之前以为是小孩子的一时臆想,也没放在心上,但刚刚,看她眼里疼痛似的光芒……一时间青空举目四盼,竟有些茫然,也不知该和她从何谈起——说是一种错觉?就像哥伦布直到死都以为自己踏上的美洲大陆是印度群岛;还是说不合适?所谓爱情极短无法保鲜,一切都会过去?这些说法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何况——子非鱼,焉知鱼之苦乐?   在护栏边上站了一会,一时间没了去咖啡馆的兴致,算算纱织也快出来了,干脆就在这等著吧。青空摇摇头,一手探入外套口袋,摸到菸盒。有点想抽菸。忽然想起那天傍晚纱织抽菸的模样,平日里的沉静在烟雾缭绕中竟有股暗涌般的柔媚。正想着,身后传来紫檀一样淡而沉稳的味道,接着背后抚上一只手,稍微摩挲几下才舍不得似地松开。   「没想像中的好玩。」纱织叹气,伸过手来接青空手里的包和外套。「效果是不错,但故事情节太薄弱……」   「怎么?」青空看纱织的眉头慢慢一点一点聚拢起来,脸上的神色也变得专注,下意识便抬起衣袖去擦自己的脸,却被纱织抢先一步握住下巴,拇指指腹轻轻揉过唇角。   ☆、第十九章   青空的手指跟上去,摸上纱织拇指揉过的地方,那里有些滑腻,仔细看指头上沾著带颜色的润唇膏。是故意的吗?青空挑高眉,倒有点想发笑。说实话,这种程度的身体接触对她来说简直不值一提,只是觉得有点小瞧小羽这纤细女孩的心思了。   「真是。少看一会都不行呢。」纱织小声说。一边从包里翻出手帕,慢慢擦掉青空唇边的残留痕迹,再仔细擦拭自己和青空手指上的滑腻。握住她的手下楼到超市去。   「不问问题吗?」青空跟在纱织身侧,推著购物车,看她在摆放调味料的货架中间挑挑拣拣。   「问什么?」纱织从沙爹酱的成份说明中抬起头,瞄青空一眼。「总不会是你涂润唇膏时画出界了吧?」   「机会不大。」青空侧着脑袋想像了下将润唇膏涂到唇边上的情景。   「所以咯。」纱织将那瓶沙爹酱放入购物车,目光在货架上搜索一圈,又挑了一瓶老抽放进车内。「只印在那个位置,应该是别人主动亲上来的吧?是女生?个子应该比你矮上许多,否则位置就该在这……」说著勾过青空的脖子,略低下头,吻落在青空唇边偏上一点的地方。   纱织的呼吸很轻柔,像碰触什么易碎的东西那样轻轻一触便退了开去,手却没松开,眯着眼睛寻找重要线索般巡视青空白皙的脸。「嗯,当然也有可能是这样,」她另一只手挑高了青空的下巴,略微有点用力,让青空不得不高高仰著头,然后吻落在她嘴角下方。「不过我不认为你会这么乖顺地任人用这么别扭的姿势吻你就是了,又是在公众场所。」   青空眨眨眼,心想:这不就是你大小姐正在做的事情吗?用这么别扭的姿势、公众场所、我还挺乖顺地由着你。   纱织松开手,自若地转过身挪到香料那一栏。正好来了一大家子,熙熙攮攮经过她们身边,慢慢地往干货区那头去了。青空想了想,跟到纱织身后,一手拉着购物车,一手撩开她的直发,去碰触底下小巧的耳垂。   「生气了?你一生气耳朵就发红。」青空说。想想之前,那天傍晚一动不动坐着抽菸的纱织,昨晚那么强硬压制着自己的纱织。青空算是明白过来了,这人一生气,便能做出跟她安静外表全然不符的激烈事情。烈性子全隐在平静无波的表情底下。   「没。」纱织横她一眼,手指一拨,将长发又放下来盖住耳朵。那里是她敏感处,原本无事的,被青空指头揉着都快发起烫来。与其说生气,不如说有些不安吧,知道自己心爱之物有别人惦记着,但,那毕竟也只是「别人」的事而已。面前这个人的心没那么容易靠近。这点纱织比谁都清楚。   在超市里逛了大半个小时,纱织以飓风刮过海岸线掀起屋顶拔掉椰子树的架势搜刮了整整三辆购物车的商品,其中接近一半是食品。结账的时候青空盯着不断往上涨的绿色数字,有些尴尬地红著脸说:「我恐怕带的现金不够。」   纱织含笑看她一眼,有点微妙的笑法,像是在说「傻瓜,有我呢」之类似的,带点溺爱又有点愉悦。接着她打开钱包,找搭配衣物的鞋子那样指头划过一溜卡,抽出一张递给收银员,顺便写下大致地址和联系电话,让超市的工作人员送货上门。   青空皱皱眉头,不是特别喜欢这种全权让对方掌控的节奏。   「确定,没有生气吗?」等两人走出超市,纱织又提出要顺带买点贴身衣物时,青空忍不住问。「据说情绪低落会刺激人的购物欲。」   「是昨天傍晚在书屋里遇到的女孩吗?亲你的人。」纱织突然换了话题。「叫……张天羽。嗯,跟我同姓。」   「为什么这么说?」青空稍微吃了一惊,觉得纱织的洞察力强得出于意料。   「猜的呀。你身边的追求者,我也只知道她而已。身高也相符。」纱织略转过身来,极其自然地握起青空的手,进了内衣店。「倒是巧,正好我进体验馆你们就碰上了。」   「纱织。」   「嗯?」刚进门纱织就看中一套紫色蕾丝内衣裤,用食指挑着衣架,往青空身上比划。末了让等在一旁的服务员另取来小两号的同款胸罩。   青空一听她要的是自己的胸罩号码就有点懵,还没说话就被推著一起入了更衣室。纱织锁门、挂好两套内衣裤,抬手就来剥青空的衣服。   「纱织……」青空抓住那两只在自己身上乱动的手,将纱织轻轻压在更衣室的薄隔板上,细细看她的脸。靠得近了,纱织身上的气息就在鼻端涌动,忍不住,凑前去小心吻她的唇角、下巴,过一会退开一点,看着她的眼睛。   「我是没办法一心二用的人。」青空小声说,手指沿着纱织分明的瓷器般的下巴线条慢慢划动。「以前上班,隔壁桌的同事可以一面听歌,一面改稿,左眼看滚动新闻右眼看资料,同时还跟我交谈。我不行。我的心太小,心思只能用在一个面向上。看书时没办法听歌,跟你讲话便再听不见别人的声音。所以,不担心,好吗?」   纱织久久地看着青空的眼睛,好一会,嘴角慢慢浮出一抹笑来。稍微挣开青空的怀抱,然后抬手,像蜕皮幻化人形的妖精那样,一撩头发,褪去风衣和毛衣,修长的手指从领口逐一往下,白衬衣釦子随之一一解开,像引人入胜的宝藏大门一点点打开那样,露出里头的躯体。青空过去不知道,脱衣可以如一种仪式表演般优雅又媚治。      ☆、第二十章   纱织只是心无旁骛地解开束缚,脱去衬衣后略转过身去,将原来的月牙色胸罩褪下,微微俯身换上那件蕾丝胸围,然后拢一拢长发将散落的发丝绕到耳后,再回过身来。深紫色,刚刚好裹住她丰满的胸部。属于妖精的颜色,衬得白的更雪白,紫色显得幽深。胸罩是前扣设计,底下钢圈和半罩式布料托著浑圆,外头却是薄薄一层镂空蕾丝,于是大部份丰满都在视线中若隐若现。   青空盯着中央的那点黑色搭扣,有种忍不住要伸出食指勾住、错开、使之滑落让内里之物破茧而出的冲动。往下,是纱织紧致的腹部,中间隐隐一条凹陷线条,延伸到深而小巧的肚脐眼,然后是粗矿的牛皮皮带束住低腰紧身牛仔裤。总觉得这样的她,比赤.裸的她来得媚艳。   「记得第一次上你家,你说要情趣内衣当见面礼来着。」纱织还是一脸沉静,用一种提醒的语气说。「不知这一款,君满意否?」   青空喉咙滑了下,抓住她的皮带将她拉近些,低头吻在她锁骨上,然后伸出舌尖缓缓慢慢往下划到胸罩边缘,略微用力留下一点斑驳紫红色。「凉。我们要不要稍微早点回去?」青空问,望着她的眼神却是火热,一手像有自己的意识般从后探入纱织的牛仔裤,贴着她的臀。   「好。」纱织双手搭在青空肩上,安静地答应。「那就这款吧。为了你的『没办法一心二用』。」   「那……这个呢?」青空想起来似地看向挂钩上另一个胸罩。   「自然也是要的。还是你嫌它布料太多?」纱织勾著一抹若隐若现的笑,眼睛亮晶晶的。   「不。一点都不多。不是!太多。不。少了……」青空被自己绕晕了,最后只好眨巴着眼看纱织,「不穿这个,行么?」   「不行呢。」纱织有点可惜似地说著,边抬起青空下巴,轻咬在刚留有唇膏印的位置。「这个是为了你跟那小女生的巧遇。」   苛刻又任性的家伙。青空挠挠眉心,低声咕哝了句。   结果两套内衣都被买了下来,此外纱织还买了三件平时穿惯了款式的胸罩及一打纯棉内裤,顺带在同一层商店内买了两套家居服,两条浴袍,一整套餐具杯垫。原本还想看看新上市的春装,后来见时间有点晚了,才作罢打道回府。   「放心。我没有情绪低落或奇怪的购物癖。」大包小包回到车上,纱织发动引擎,打着方向盘熟练地将座驾开出地下车库,一边宽慰青空。「只是许多东西我懒得去取,只好重新添置。」   「嗯。」青空盯着纱织搁在方向盘上的手一会。修长、形状良好的手,让人有握住轻轻揉捏的冲动。沉默一阵,她开口问:「你离婚的事,父母知道吗?」   「嫂嫂知道。父母么,慢慢跟他们说吧。」纱织亮了转向指示灯,车子很快右拐进入老区的窄道。她是家里最小最乖巧的小妹,是当年姆妈逃计划生育整整一年不敢回家后来又交了高额罚款,好不容易生下来的女儿,向来得宠。事实上只要过了夫家那关,自家人怎么都好说话。   「那你跟我在一起的事呢?」   「你希望他们知道吗?」纱织抽空看了青空一眼。   天色黯淡下来,街灯已经亮了,灯光透过车窗在青空脸上流转,那张深邃的脸上无悲无喜,看不出来情绪。   或者说这些都太早,算来她跟青空认识不过半年,见面的次数十根手指都数得过来,彼此都留着太多空白。何况。纱织想起昨天夜里青空咬紧牙关浑身出冷汗的模样,想起那个空荡荡只有一副餐具的住所,还有她经历过的自己无法想像类似战争的事情,令人折损掉一部份的事。这些,像一个沉甸甸的秤砣坠在那空白处。   「我们,慢慢来好么?」车子停下,纱织手握著方向盘,转过头来看住青空。发生的已经发生,属于过往的两条线从迷雾中延伸而来,交汇、纠缠再往未来而去。所幸岁月悠长,她们还有时间。纱织想着。不知道命运的齿轮一枚咬著一枚,咔咔咔往前转动,前头还有更大更深的未知等待着。   青空只是直直看着前方,好半天幽绿色的眼瞳动弹了下,转过来对上纱织的眼,然后像是被当中的温润沾染到似的,带上点湿意。   「好。」她应了一声,觉得从此负担上沉重的什么,茫茫前路,因着多了一个人的重量,生命变得厚实。   沉重。厚实。心安。   终于忍不住,青空握住纱织放在方向盘上的右手,牵过来,双掌合拢,低下头去亲吻那细长的手指。   结果那两套蕾丝内衣裤没派上什么用场。买来的第一晚先手洗了,晾起。紫色性感内衣,孤零零悬在晾衣铁杆上,被之后的好日光安静晒著,也无人来动。      ☆、第二十一章   结果那两套蕾丝内衣裤没派上什么用场。买来的第一晚先手洗了,晾起。紫色性感内衣,孤零零悬在晾衣铁杆上,被之后的好日光安静晒著,也无人来动。   青空和纱织静静呆了三天。大部份时间两人都在客房床上,聊天、做.爱、睡。超市里买的食物和日用品当晚就送到了,饿时纱织便用现有的材料做些简单料理:义大利麺、蔬菜沙拉、日式炸豆腐、海带汤、醋渍小柴鱼之类——简直像这几天的生活——简单,但美味。   青空对烹饪一窍不通,却喜欢喝饮料,咖啡也做得极好:由国外网站购来当季的生咖啡豆,视乎豆的品种用小烤箱烘焙成不同的成熟度,然后祛衣、置入密封袋花时间醒豆,之后用手动磨豆机磨研,再放入摩卡壶蒸馏出像恶魔一样浓烈的特浓咖啡。以此为基底,她可以调出六七款花式咖啡。想简单些时就用法式压滤壶,中度粗磨的咖啡粉倒入壶内,矿泉水煮沸了,略凉,再打着圈注入咖啡粉内,合上壶盖,静待一至两分钟,慢慢压下滤网便成了。这样冲出的咖啡略淡,有特殊口感,酸性未被破坏因此常更能体现出豆子本身的味道,有时简直以为自己在喝蓝莓果茶。   青空津津有味说著这些时,纱织便倚躺在她身边,与其说在认真聆听,不如说在看她脸上生动的表情。原来她提到自己喜爱之物时是这般模样。纱织想着,一手撑著脑袋,一手探去触摸青空的长眉。青空闭上眼,像阳光下被安抚的猫那样舒服地叹气。   她们聊天。   谈各种各样的话题,过去的、书本的、电影的、一些小而确实的坏习惯小偏执,用话语的触角展现、摸索彼此未知的区域,那样小心翼翼却执著不懈地探入、伸展、包裹,无望地期盼以此来拥有对方更多。   纱织说起小时候的事。她从小长得乖巧,人又静,但生起气来不可收拾,试过跟阿爸赌气,憋了三天到他书房划破他最珍爱的一副字画,之后还推给哥哥,她哥比她大了足足七岁又是个闷葫芦,竟也硬生替她挨了一顿打。挨打了还宽慰妹妹:不打紧,不疼。纱织为此一度发誓要嫁给哥哥。后来知道兄妹不能结婚时失望了好一阵。   青空摇摇头,表示不能理解这种情感。她是独女,自小跟着母亲,仿佛活在另一个小行星上,母亲在澳门既无亲戚也没什么亲近的朋友,一切喧譁热闹都和她们隔了一层。青空倒也不特别羡慕,她打球、运动,功课也一直很好,并不缺乏注目和赞赏。一有时间便用打工的钱四处旅行。   「第一次长途旅行是去拉萨。大学刚放榜,得了一点奖学金便收拾行李走了。当时火车还没开通,飞机从澳门转珠海再到成都中转,单来回机票就几乎用光了旅费。中间这二十五天过得像乞丐。」   当时她削了一头短发就敢冒充男孩拦顺风车,从拉萨搭车到甘南,随上山供奉的牧民去拜访修行洞内的老尼姑。老尼姑请她喝酥油茶,她浑身掏不出供奉的钱来羞得只想找地洞钻。住十五块钱的通铺床位,吃三块钱一碗藏面,藏民怜她小又伶仃还一路给她糌粑吃。这么苦,也还不敢让母亲知道,通电话时总说不思家。那样蓝得锐利透明的天空,冷冽的,像足以洗清一切罪的蓝,以后再没见过。   「据说藏人一生中至少有一次要到布达拉宫和大昭寺朝圣,心诚的便磕等身长头前往,三步一跪拜,以身子丈量朝圣的路。我曾遇见一家磕头的人,问他们朝圣时许愿吗?他们说:许的呀!许什么愿望呢?会说普通话的长兄答我:一许众生平安;二许家人们健康;第三个愿望,留给自己。」青空说到这里停顿了下,像思考什么难解的数学题那样偏著脑袋,过一会探出肩膀从床边地板上捧起杯子,喝一口还温热的耶加雪啡。   「我读了七年的基督教女校,每周两堂圣经课,一次传道会,还有专门的课余查经小组。」青空一边小口地喝着咖啡一边思索著说。「从来没有一次听到牧师或者传道人说:嘿,这世界是众生平等,大家要好好相处许愿众人都安好平顺哦。没有。创世纪里明明白白说的是神将地上万物交由人管理,使他们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地上的牲畜,和全地,并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虫——也就是,从一开始就没有平等这一说,人类在先天上便比一切生物更尊贵,因为他由神选出,按著神的形象所造。很奇怪不是吗?同样以真善美为基底的宗教,有着全然不同的世界观。」   青空说著从梳妆台上勾来外套,找出菸跟打火机,叼嘴里了,低头看看这刚换过的床单,再看看躺在身边的纱织,终于又将菸塞回菸盒。   「你是基督徒吗?」纱织问。   「不是。只是那学校离家近,名声也不错而已。话说那校服很好看呢,蓝绿色领带,白色收腰上装,过膝百褶裙。」青空回忆起什么好事情那样眯起眼睛。   「呵……那时候想必是大饱眼福了吧。每天被一群豆蔻年华、穿过膝百褶裙的少女们围绕着。」纱织笑眯眯的。   「是啊。说的真好呢,豆蔻年华。」青空不客气地附和著直点头。「那直又长,穿着及膝黑色长袜的少女腿部呵……」   终于纱织安静地伸出双手,按到青空裸著的腰腹上狠狠掐了下去,掐得紧了又怕真弄疼她于是又改为搔挠,惹得青空一阵惊笑,缩起身子怕痒地直躲,一边躲一边讨饶:「哈。错了我错了!真的。」   「错哪了?」   「我不该说……」青空说著总算抓住纱织的一双手,翻身压住她,慢慢地靠得近了,「不该说错,少女们,穿的其实是白色长袜。」   说完不等纱织反应,先发制人吻上她的唇。      ☆、第二十二章   青空做了个梦。梦里朦朦胧胧飘着薄雾,举目四望,似乎是个废弃的兵工厂之类的地方,到处有锈红色的钢材参差突起。抬头看,天空中有两轮明晃晃的月,一大一小,小的那个像挨了揍的委屈孩子那样,干巴巴靠着大又圆的那轮。   有月亮。这么想的时候像被提醒似地整个场景亮了起来,柔和的亮黄色拢在前路尽头的一抹身影上——暗紫色短袖T恤、款式简单的牛仔裤、蓝色球鞋——那么远,她却那么清楚那人的着装,唯有那张脸模模糊糊。   但她知道那是谁。她知道。   她向身影走去,像铁块不由自主被磁铁吸引那样,走着走着渐渐变成小跑、奔跑。只是路那样长,不论她如何心急如焚,始终遥远。但她不甘心,咬住牙加快脚步,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喘息却听不见,似乎有风迎面呼呼地刮着,刮得尽头那人摇摇欲坠。她不觉得疲累,却能深深感觉到那股心焦,焦虑像泼在骨头上的硫酸嘶嘶嘶地腐蚀体内深处。来不及了,她知道。明知道来不及却不得不去,去她身边。   「雪——」   她倾尽所有地喊出来。声音埋没在风里。近了。近了。等我等我。她受着煎熬,那人却在尽头冲她微笑,一如初相识时,眉眼弯弯,眼神清澈。   等我——青空飞奔上去,伸出手,眼看便能抓住小雪探来的手,这时身子一轻,悬崖崩裂两人混在石块中往下坠落。求你。她拼着力气不惜一切探出身子。眼眶发热。求你。   那人像听到了她的呼唤,双手迎着她,靠近她,雪白纤细的手,血从掌心涌了出来,染红手掌手臂,然后缠到她颈上,抹了她一脖子滑腻冰凉的血,收紧……   青空在这时候醒过来。能够听见自己极用力倒抽一口气,之后喘息。醒来了犹自混沌,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一边喘气,一边还下意识抬手去摸自己眼眶。没有。刚刚那样心焦惊惶悲伤,现实里竟然连泪花都没有。刚刚。   她稍微支起身子,捧著脑袋回想,然而上个瞬间真真切切的梦境已经沉入深深的沼泽之地,像通往潜意识的房间门一扇扇被关上,自己回归现实薄膜的这一边,几个呼吸间,能想起来的只有梦里的焦虑悲切而已。还有,梦见了她这件事本身。   青空握住有点僵硬的肩脖,稍微转动了下,看向一侧才发现纱织不在。抓过手机来看,七点四十五分,还早。身上微微出了一层薄汗,她起身披上浴袍,决定先去冲个澡。   出了客厅便看见餐桌上放著切片全麦面包和果酱花生酱无盐牛油,在桌上摆得整整齐齐,盘子下压一张纸条,仍是纱织那手娟秀的字:有事先去市内。喝咖啡前先吃点面包垫底。今夜晚归。右下方落着署名:你的爱人。   青空看着那纸条,有点不好意思似地别开眼去看窗户,窗紧闭着,但窗帘被拉了开来,看得见阳光从左边淡淡打到地板上。过一会,又回过头来看那张纸,手指压上去,一字一字挪过那个署名。   真是古老的称谓。像民国时期刚开始有自由恋爱时的情书。青空想着,嘴角不易察觉地含着一点笑。终于略抬起盘子,取过纸条,先进了书房,举目看下,压入那本简装《爱眉小札》里去。一面提醒自己傍晚关店记得将书屋抽屉内的纸条也带回来。   洗过澡,收拾了浴袍和这几日两人的衣物到阳台去才看见晾衣竿上相依偎的那两抹紫。想起那日纱织在更衣室内的模样,突然有点莫名地红了脸。衣物扔进洗衣机里,在槽内随意倒点洗衣液,开动了,这才转过身取下竿上的内衣裤。舔舔下唇,原是想将纱织那套放到显眼地方的,再一想城门失火,池鱼定也要遭殃,挠挠一头湿髪,干脆两套都纳入塑料箱底端。   这几日阳光甚好,连气温都稍微回升了些,连带着让青空心情轻松起来,便站在露台上点菸。   古厝的红瓦顶上那只眼熟的黑白猫又卧在老地方晒太阳。青空呼出一口烟,心里痒痒的有种想触摸什么柔软事物的冲动。   可以的话,真想就这么一直过下去。一边抽菸一边看着那只猫伸展四肢时,青空想起昨晚上纱织说的话。像这样两个人赤.身.裸.体静静躺着,躺在世界尽头的角落里不动哪里也不去,什么人也不去理会,只有自己和青空而已。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这一点两人都很明白,说出这话的纱织或者还更明白些:现实总是会捕捉到她们的,能做的只是在那之前好好享受这份特殊的时光而已。   书店已经休业了三天,靠近月底又快过年,正是需要好好盘点库存,对账,准备来年进货书单的时候,同时也该跟书商走动走动探探行情。青空想着陈伯之前的嘱咐,还有他交代下来的文件夹里好几页的书商名单,忍不住皱眉头。至于纱织,纱织更忙。   上个月大致跟丈夫谈好离婚协议她便向原来的单位提出辞呈,然后入股跟两位朋友在市内开了一家主题餐厅和一个小咖啡馆兼酒屋。选址、进货、人手、营业手续已经陆续办好如今正进入装修后期,同时需要敲定餐单,跟供应商确定食材供应数量,还要跑关系办酒水经营执照,正该是忙得脚不沾地之时。她来找青空的这四天诸事不理连手机都没开,已经到了极限。而且年关将至,她也需要参加自己家族公司的年终尾牙,虽说张家人丁不旺,规模上也只算中型企业,但好歹底下员工四五百人,一场晚宴筹办下来也都是琐事。   大概是因为这些,纱织不得不一清早起来赶到市里去。   抽完最后一口菸,青空将菸蒂丢入菸灰缸,由著洗衣机搅动,自己回客厅用法式压滤壶做简单的黑咖啡,慢慢喝着,指头掠过桌上的玻璃罐。很好,不是那种水果。她想着,用纱织新买的牛油刀在切片麺包上涂满草莓酱,咬一口,心满意足地眯起眼来。   早晨的梦越沉越深,隐到现实这边看不见的角落里去了。   临出门青空看了眼纱织买来堆在角落的包装纸袋,还犹豫着想,是不是该给住所添置个大衣橱了。 作者有话要说:  依约而至~   ☆、第二十三章   日子一天天往前推衍,学校放寒假后书屋一下子冷清起来,青空焦头烂额地忙过一轮账目核对、库存清点、来年预订以及跟书商的旧书交接(部份囤货滞销的书籍可退回书商处)之后,总算松口气,过回几天闲散日子。   纱织却还是忙,但忙着,大晚上还是尽量开车回小镇。三十分钟车程,青空有些担心她疲劳驾驶出事,纱织便笑她胆子小,还老说些发生在高速公路上的鬼故事吓她。客房被仔细收拾了出来,纱织来时青空便一起在客房睡。有时时间太晚或太累,纱织住到市里的单身公寓去,青空便自己睡在主卧。   一直到春节年初七过后纱织才像稍微缓下来的陀螺,得到一点喘息空间。手下的餐厅和咖啡馆兼酒屋经过试营,又正式运作了三、四天总算顺畅起来,人也不用时刻盯着,纱织便能稍微早点回到住所跟青空吃晚餐。   手头一些未处理完的营业数据和装修账目单据或文书工作便也带回来,深夜亮着灯,戴一副黑框眼镜坐在餐桌边上核算。青空无事便坐在沙发上,看看书,看看低头认真工作的纱织。   带上眼镜的纱织给人感觉很不一样,原本的温婉收敛起来,多了几份严肃和锐利,又有点拒人千里之外的冷色。日光灯从左侧披洒在她身上,长发盘起,腰背挺直,嘴角像要捕捉什么似地微微抿著,她可以这样一动不动盯着文件和手提电脑屏幕好几个小时,不时啪啦啪啦敲打键盘。   一直看着这样的纱织时,青空可以感觉到自己像拧得死紧的一台发条机器被慢慢旋开了些,有种平静的喜悦,同时又有种不该如此的焦躁,像是陷入一个巨大的美梦,隐隐地知道这是暂时的,放不下心去享有。   「想什么呢?」   回过神时发现纱织已经摘下眼镜,侧过身来温柔地看着她。这是纱织常问的一个问题:想什么呢?仿佛恨不得扒开青空的脑袋,翻转过来,摇晃,看都能倒出点什么一一辨认清楚。   青空笑着,放下没看几页的《传习录》。「过来。」她说。   纱织便趿著拖鞋慢慢走近了,在青空身侧坐下,由著青空握她的右手在掌心,摩挲著。过一会起身到厨房给青空热杯牛奶,自己也倒杯热水,端著坐回沙发。   「我跟家里人说了。」她将牛奶递给青空,空出手来端水杯到唇边,品茶似地饮几口,然后安静地开口。   「嗯?」青空楞了下。   「我离婚的事。」   「嗯。」青空举起杯,又放下来,握在手中取暖。   「结果,不是很好。」纱织低着眉。「姆妈倒没说什么,只是叹气。阿爸……大概是有些不满吧,毕竟这么大的事也没跟他们商量,还擅自辞职从商。奇怪的是哥哥——」   纱织好看的眉紧紧栓了起来,像是还不敢相信当时的情景。「哥哥发了好大一通脾气,骂我不知好歹。自小到大,好像没见他这么凶过。」   「为难了?」青空伸出渥得暖和的手去抚纱织的眉头,有点不舍,为了她眼底安安静静的委屈。她知道纱织前夫答应离婚的条件之一是,不得对外泄露他是同性恋者的事,离婚原因只能说是性格不合。   「迟或早,总是要面对的。」纱织在青空掌中闭了闭眼睛。「毕竟是瞒不了的事,公司尾牙他没出现就已经奇怪,连过年也不上门,阿爸一下就起了疑心,昨晚吃饭干脆就说开了。」   「嗯。」青空还是闷闷地应着,不知怎么安抚她的难过好。过一会,将她整个人纳入怀里,手掌从后颈到肩胛到腰一下一下抚过她的背,反反复复。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雨势渐大,滴滴答答的。就这样还炸起一连串的爆竹声响,而且连绵不绝,简直像把整个镇的土地砸出一个个小坑来似的巨大粗暴响声,中间还夹着烟花的嘭嘭闷响。大概是什么好日子吧。青空对闽南这带用鞭炮表示喜庆心情的热爱表示已经无感,然而这场爆竹盛会实在太过惊人,抬头看下挂钟,十二点二十三分,这炮竹声竟持续了二十多分钟。   等到最后一点响声熄灭下去,两人的耳朵还在嗡嗡作响,一下子适应不了寂静的压迫似的。   一定是这个原因。事后青空总是在想。当手机铃声突然回荡在空落落的住所客厅时,青空有种很糟糕的不详预感。   铃声的一开始是清泠的钢琴声,没多久掺入一把男声,低柔的惶惶然的腔调,唱着青空听不懂的闽南方言,听不懂却不阻碍当中的哀怨惋惜,哀怨到极处便生出一股缠绵来。青空有次问纱织怎么选这样一首歌当铃声,喧闹点的地方怎能听见它响。纱织当时看她一眼,笑笑也不解释,只跟她说铃声是认识她之后换的,歌的名字叫花若离枝。   那歌唱着,像一根钝又厚重的什么搅动着这点具压迫感的宁静,青空皱着眉,感觉怀里纱织动弹了下,轻轻挣开自己怀抱,走到餐桌前去。有什么讨厌的味道在嘴巴里面蔓延,苦又干涩。青空皱着眉,无由来地感到心焦。   那边纱织取过仍在作响的手机,看住屏幕先是诧异了下,立刻摁下接听键。   「喂。」纱织将手机凑近耳朵,接着便沉默下来,电话那头似乎说的又快又急,纱织只安静著,不时应一两声「别着急」,脸色却渐渐苍白起来。   等青空走过去,通话已经结束。纱织有点担不住负重那样坐到椅上,愣愣盯着手机出神。   「怎么了?」青空蹲下来看纱织的脸。认识这么久,甚至受了伤等在门前的那晚上都没见过这张脸上有这样仓皇的神色,平时的沉静被一种类似不可置信的畏惧替代。纱织闭上眼睛,深深呼吸,好一会才睁开,眼里慢慢恢复了青空熟悉的笃定的光。   「家里出了点事。」她说。「我得回去一趟。」   「现在吗?」已经是午夜十二点半,有什么事不得不连夜回去处理?   「现在。」纱织的声音坚硬得简直冷漠,像是刚刚那一瞬将所有可能变得脆弱的柔软缝隙全填补了起来。      ☆、第二十四章   纱织已经四天没回过住所。   青空坐在书屋柜台里,日光一点点暗下去,店里只开了一半灯,因此未免有些幽暗。她环视一圈这家经营了小半年的店铺,冷清清的,排列整齐的书架之间一个人都没有。寒假尚未结束,这一天走进来的人也不过那么三两个。   拉开抽屉,她往深处摸索了下,摸出那张皱巴巴的纸条来。「请不用找我。」上面说,「下次见面再告诉我你是不是混血儿吧。」   一直想着要将它带回住所夹入书本的,后来一忙倒忘了。青空望着皱褶之间曲曲折折的字迹发楞。三个多月前写下的这张字条上还没有署名。同样是断了联系见不得面,当时的她却还是自在的,所谓的担心不过在理智上,不怎么往心里去。   而如今,不过四天而已,焦虑煎熬得简直让人老。   青空将字条又抹平了些,苦笑着摇摇头。早知道,挂一个人在心上便是这样,扯动一头,这边便跟着疼。她只是以为受过损坏的那个地方,疼痛起来应该不那么完全,就像刀子划在坏死的肌肉上。但不是,痛楚这种东西可没有完全不完全之说,也跟逻辑理智物理条件之类的事物无关,它只是清楚出现在那里而已。   让青空难过的不是见不到面——只要愿意,随时可以打电话或发讯息找到纱织;回家后的第二天她也曾打过电话来,稍微说明了下情况:家里公司财政出了点问题,很棘手,接下来恐怕要留在家处理才行。语气疲惫又冷淡,像裹在一层壳里头。   这种冷静内敛让青空感到悲伤。一如纸条上的那句「请不用找我」,从前到现在,纱织都没有留下让她帮忙或者仅仅是陪伴的余地。她愿意负担她的冷漠、骄妄、漫不经心乃至不完全,却不愿意坦诚自己的脆弱,将那一面交付出来。   或者纱织的思虑是对的?有一瞬间青空曾这么想,试着直面自己的无能无力。之前的离婚问题,如今的财政困难……那晚她甚至无法开车送纱织回家。从来没有一刻青空这么深地懊恼自己不会开车没有驾照。   青空摇摇头,将字条放回抽屉,取出菸和打火机,出了书屋站在门前对着一橱窗的书点菸。现在不是埋下头沉浸在无力感里的时候。她眯着眼睛,开始细细盘算自己手头上的资产。书店的周转资金不多,住所虽说是正式的商品房文件齐全,但毕竟太老旧,而且户主还是母亲的名字,澳门那套公寓倒是她名下,只是……回不去——   正纠结著,猛地从橱窗玻璃中看到一个身影,不禁皱起眉转过身来。   「青空姐。」小羽就站在身后,戴一顶格子软呢帽,底下一身驼色长大衣,踏着大头旅行鞋,将双手别在身后,冲着她甜甜地笑,仿佛那天在商场的事从来没发生过。   「怎么来了?学校应该还没开学才对。」青空的眉头还是皱着,但因着那点甜美无暇的笑,终究是松动了些,便又低下头去抽菸。毕竟还是个孩子。她想着。结果小羽下句话让她倒抽一口冷气。   「我来看你。」小羽说。「我知道纱织姐出事了。」   「怎么?!」青空在烟雾中抬起头来,原本因为冷而有些佝偻的身子也挺得笔直。据她所知纱织家族公司出现问题这件事报纸上没有报道。春节放假,工厂要到正月十五后才恢复上班,因此员工大都还不清楚事态发展,那她是怎么知道的?   「来之前,我想了好几个理由。」小羽迎著青空有些冷冽的目光,竟也不怎么退缩。「要上升学辅导班啦,想念你啦,唔,这倒是真的,或者离家出走之类。但是,」她下定决心似地用力点点头,「我决定了哦,青空姐,对着你我将尽可能地诚实,心意也好,目的也好,统统尽量不加掩饰地坦露出来让你看见。下了很大决心,从老家回来前也在老妈坟前双手合十禀告过了。」   「所以?」青空将手中还没抽完的菸摁熄了,扔进小铁罐里。一贯地跟不上小羽的思维。   「所以……我们进去谈好吗?有什么你都可以问我,我会好好回答。外面对你太冷了。」   青空刚出来抽菸没穿上外套,确实是觉得冷,便转身带头先进了书店。   「我在纱织姐家族企业的官网上看到的,关于她家出问题的事。」小羽脱下那顶呢帽,露出底下削薄剪短的头发,衬着她的小圆脸倒显出几分俏皮。只是如今这张脸认认真真,完全没有平日里笑嘻嘻的跳脱。   「估计你接下来要问我怎么知道纱织姐家的企业网站了。」小羽像有点耐住性子解释复杂的数学题那样叹口气,「纱织姐可能比你想像的要出名哦,她家企业虽然规模不算大,但在慈善事业上不遗余力,而早些年这类活动一直由纱织姐代表出席,当地报纸啊杂志有不少她的消息呢,甚至上过地方电视台……如果她愿意,其实是有机会往影视圈发展的吧,凭她的条件。说实话,撇除情敌的关系,对着她我也会有种心被撩乱的战栗感。虽然只见过短短一面。   「嗯,无论如何,从知道你们在一起后我便常关注她,微博、微信、□□空间、她新开餐厅的宣传,当然顺带着也关注她家的企业网站。所以虽然很快就被删除处理了,但那几条员工留言我还是看到了哦,关于她家总经理亏空公款失踪的事。因为其中一名员工还留了微信号,我就加入群里大概了解了事情始末。」   「失踪的……总经理?」青空挑高眉。   「嗯。」小羽强调似地用力点点头。「就是纱织姐的哥哥呀。」   回到住所楼下时天已经黑透了,因此显得灯特别亮。   青空抬头看一眼五楼的亮光,想了下,出门前确实关掉了所有灯跟电器才是。那么……她加快了上楼的脚步,一边掏出手机来。没有。既无未接来电也没有短讯。她脚步又快了些,到后来简直在跑。   跑到门前,又按捺著,缓了缓,才取出钥匙。   推开门,纱织便坐在餐桌边上,刚归来不久似地,身上还穿着外出的竖领大衣,一手支在桌上略托著额,另一手拢在大衣口袋里。大约是听到声响,一抬头,盈盈看了过来。   一时间,青空仿佛回到一个月前的那个傍晚,书店里,她这么双手拢著风衣口袋走进来,不由分说吻到她唇边。青空扶住大门的手紧了紧,竟然有了种无望的希冀,希望她跟上次一样,疲惫但不失愉快地问她:许久不见。一起晚餐?      ☆、第二十五章   「吃过饭了么?」纱织确实望着她柔声问。「我去帮你煮碗面。」说著起身就要往厨房走。   青空也来不及换鞋,只觉得心口一热,身体像有自己的意识那样走前两步从后拥住纱织。抱着她,将头埋入她颈项里,深深吸入熟悉的气息,在体内回转再呼出,仿佛这样就能将这几天像细雪一样堆积起来的焦虑稍微扫去一些似的。   纱织便也不动,由着她,只将手覆在青空搂住自己腰腹的手上,指头嵌入她指间,带点力气地握著。   「你还好吗?」好一会,青空搂住她的双臂紧了下,然后将她转过身来,细细去看她的眉眼。那张脸上留着掩盖不住的疲倦:眼睛里有血丝,眼底下一圈淡青色的黑眼圈,连眼角都有了若有似无的细纹,看起来全身每个细胞都在喊累。然而即使这样,眼神还是清澈而冷静的。   这是什么蠢话?青空皱着眉抬手捧住纱织的脸,拇指轻轻摩挲她的黑眼圈。怎么会好呢?公司一片混乱,父母年迈,向来掌舵的哥哥不知去向,里里外外就靠她一个人应付著。怎么会好?然而百转千回,吐出口的还是那句话:「还好吗?」   纱织迎着她的目光,似乎是犹豫了下,终于摇摇头。   「相当糟糕呢,情况。」说著竟然还能露出一点笑意。「以为事情已经糟到不能再糟,结果一拐弯,发现前头还有更大更深的陷阱等著的感觉。有时简直都要有些佩服起来了,能把事情搞砸到这种地步。」纱织眼睛里闪动着什么,像是恨意又像自责的什么。   「抱歉。后来一直没有跟你联系。」沉默了一会,纱织回过神似地看看青空,举起手揉一下她半长的乱发。「场面到后来越趋混乱,需要兼顾的事情实在太多……饿不饿?煮点东西你吃好么?」   青空摇摇头,将她安置到沙发上,自己脱下外套,一言不发转身入了厨房。   同居的这一个月来青空渐渐学会做一些简单的料理。纱织太忙,可以的话总希望能让她回来后有点热菜下肚。打开冰箱,扫视了一圈,先取出肉末用牛油爆炒、放凉,之前剩下的土豆泥用锡纸包好放入烤箱,海带也泡上温水过一会切丝淋上橄榄油凉拌,然后烫开意大利麺,加入番茄丁和之前的肉末做了简单的番茄肉酱意麺。青空不紧不慢地做着这些,以前以为自己是不谙家务的,后来才知道,那只是不在意而已,到在意的人喜欢起美食来了,便也跟着讲究。   将几样简单料理放到桌上,摆好餐具青空才发觉自己还没换鞋,木门也没关好。又去换鞋、关门、洗手,才坐回餐桌。两人一贯安静地用餐,偶尔谈些不着边际的话题。   简直,像极日常的晚餐一样。青空用叉子卷住意面沾点酱汁送入口中。结束忙碌的一天,纱织回到住所,自己稍微热一下菜两人一起进餐,然后洗澡,看一阵书纱织处理工作,之后一起躺到床上去——这样平平凡凡又岁月静好的日子。可惜不是。青空看着对面专注又优雅地用餐的纱织,心里像有块镜子,突然无比清晰地知道,眼前不过是过去那些美好时光的尾巴或余温一样的东西——如今两人这么謹慎地尽可能延长著,这样地小心翼翼,不敢道破,因为眼见着就要破碎幻灭。   「听人说,道别的话要尽早说。」青空突然冒出来一句,分明地听到心里那块镜子啪嗒碎裂的声音。「因为晚了,可能就无法好好说出口。」   纱织沉默著,原本举杯喝水的动作停顿了下,终于还是继续送到唇边,饮了一口。   「谁说,我是来道别的?」她缓缓地说。   「难道不是吗?」青空盯着她,看她低眉,眼帘半拢。如果可以,她愿意唸一万次主祷文或抄写百遍金刚经,换取这一次猜错。如果可以。青空紧紧看着纱织。手中的刀叉握得发烫。   「傍晚。就在两个小时前,我跟前夫见了次面。」纱织又沉默了一阵,盯着手中的白色瓷杯,斟酌著字句的重量那样慢慢开口。说完,轻叹口气,像是完成了最难的一部份。   来了。青空闭上眼,感觉绝望感浪一样一股一股拍打上来。從一进门她便有说种不上来的忐忑。纱织的神情不像是事情已经有了转机或问题得到解决,像她后来说的,状况已经糟得不能再糟,如果是这样,怎么抽得出时间来找她?诉苦吗?寻求安慰?还是来找她帮忙?又或者有什么涉及到她的不得不当面谈的事?纱织的若无其事,纱织的顾左右而言其他,抓住过往的尾巴紧紧不放的姿态。青空突然一下明白过来,推门见到纱织的那一瞬间,猛地涌上来的原来是不舍。舍不得放手,舍不得就这样道离别。   「听我说好么?」纱织有些着急地伸过手来,握住青空的手掌,忍不住,又站起身走到她身边,将她的身子拥入怀中。   「听我说。」纱织一下下抚摸著青空的脸,俯下身吻在她的额上,眉上。又轻又柔,像初绽放带着朝露的花瓣。最后吻落在她唇上,摩挲著,轻轻咬吮。青空睁着眼睛,看见纱织侧脸上长长的睫毛颤动,好一会终于慢慢阖上了眼。   「我不是来道别的。听见了吗?」纱织蹲下来,安慰孩子一样地轻声说。「我永远、永远不会主动跟你道别。」   青空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突然咧开嘴真如孩子般露出心满意足的笑来。眉眼里欢喜的、信赖的,全都是笑。   纱织看着,却楞楞地流下泪来。 作者有话要说:  寫到這,突然替青空一陣心酸。 喜歡一個人,愛上一個人,其實就是將傷害自己的利刃交到對方手上,有心或者無意地,都可能劃上傷口,血淋淋,卻無奈何,也無可收回。漫不經心的青空,孤獨又冷漠的青空,就這麼回不去了——一如當初她自己預見到的那樣。(歎氣)   ☆、第二十六章   流下眼泪,却也不过三两颗而已,马上便自若地抬指拭去了。不掩饰,也不解释。   呵……这是她喜欢纱织的原因之——面对感情,从来是迎面直视,不低头也不挪开视线。   「Never Say Never,」青空轻轻说著,笑容还留在脸上。誓言只是誓言。然而她是愿意相信说出这话的此刻的她是全心全意的。或许为了这点全心全意,便该知足。   纱织还是看着她,眼梢眉角都是温柔。过一会起身来着手收拾桌上的盘碟。   「我今晚不走。」纱织说。「你先去洗澡吧。一会再谈。」   青空点点头,总算松开一直捏在手里的刀叉,眼光盯着纱织将杯碟都捧到厨房里才起来,回主卧去取衣服洗澡。   等到从浴室里出来,纱织已经收拾好,换了身家居服坐在桌边。餐桌上放著一瓶新打开的爱尔兰威士忌和一个阔口杯,杯里有约两指高的琥珀色和一大块冰,纱织用三根指头捏住杯口,慢慢啜饮著。跟外表不相符,纱织属于很能喝酒的体质,而且面不改色,不论多少酒精下腹都像消失在黑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只是她喜欢甘醇委婉的葡萄酒多些,只有必要的时候才喝烈酒。   那么,现在是到了「必要的时候」了吗?   青空站在浴室门前看着陷入沉思的纱织一会,挂起毛巾,先到厨房用苏门答腊咖啡豆煮了一整壶的黑咖啡,然后拿着自己的白瓷杯坐到纱织身边去。如果是这种必要时候的话,她希望自己能保持清醒。   「刚刚说到,傍晚跟前夫见面了。」青空喝一口苦又浓的咖啡,脸上有一种「准备好了」的表情。   纱织点点头。却没有接话,像要整理出什么顺序来似地眼光在屋里环绕一圈,终于还是落到手里的阔口杯上,晃一晃,杯中的冰块在琥珀色中荡漾了下,磕在玻璃上发出比预料中响亮的清脆声音。   「那晚打电话来的是我嫂子。」纱织说,嗓音比平时略低些。「说是一整天都联系不上哥哥。不在家、没回公司,秘书说不上他的行踪,手机微信一切通讯工具都联系不上,到了晚上嫂子却突然收到奇怪的电话。   电话那头声称受债权人委托,上门追讨欠款——从一三年至今,哥哥陆续欠下赌场一千两百多万的高利贷,扣除抵押的厂房、机器、住房,以及几份快到收款期的公司合同,还欠四百多万现金,十天内不清还,便只好向法院提出诉讼。」   纱织说到这便陷入深又宽广的停顿,只慢慢转着手中的杯子,时不时地小饮一口。四周一片寂静。   对于纱织哥哥欠债失踪的事,青空从小羽口中知道了大概,却不知道原来是因为赌博的关系,因此楞了一下,过了一会才听见纱织再开口。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哥哥既不喝酒也不抽菸,甚至不进娱乐场所,也没有什么不良嗜好。何时,一三年之后发生了什么,让他跨过一条线,就在我、我们家人的眼皮底下越走越远,直到掉落悬崖才被发现?最近每一得空我就想这个问题,却找不到答案。」   纱织说著将杯里剩余的酒一口喝尽,稳稳地又倒了半杯。   「无论如何,接到那种电话后嫂子已经不能再安慰自己哥哥的失踪只是散散心或一时联系不上。我爸一直有高血压,暂时也不敢让他知道,只好打电话给我。去到哥哥家我便回拨给那个追债人,要求第二天见面查阅哥哥签下的借款协议以及抵押的地契原件;同时联系公司财务将最近五年的财政报表连夜拿过来……结果你猜怎么着?」   纱织问著,眼睛却没看青空。「唔,连财务主任也失踪找不到人了。」   青空望着纱织苍白憔悴的脸,觉得嘴巴里像含了一口沙,又干又涩。好半天问出来一句:「报警了吗?」   「嗯。第二天就去了。但派出所说成年人未满四十八小时不能当失踪人口算。等到第三天再去,档案是立了,但两人既没有受到侵害威胁的迹象,失踪时也没有携带大量财物,因此也只是立案而已,分不出警力来搜索。倒是当做诈骗案处理的话,会专门调两个人来录取口供。」纱织说著嘲笑什么那样勾起嘴角。   「没有哥哥的消息,追债人那边倒是准时上了门。提供的借款协议上确实是哥哥的签名,至于地契,虽然只是复印件,但资料都没错。对方说,最后两次借钱还是看中了我前夫家的关系才勉强答应的。如果期限内不能还上款项,虽然很怕麻烦,但也只好请法庭冻结资产清盘来追讨欠款了。」   「据我所知,国内赌博属于违法行为,因此赌债应该不在法律保障内才对?」   纱织摇摇头。「我问过法律顾问,哥哥签下的借款协议并没有写明借贷原因,也无法证明债权人参与在赌博活动内。就算是,因为签署行为发生在澳门,按例便会依照澳门的法律来处理,法庭上我们没有胜算。」   澳门。青空闭了闭眼睛。「即使是澳门的法律,利息过高的高利贷至少利息部分可以不用偿还才是。」   「我看过协议。利息在合理范围内。而且,」纱织又摇了摇头,「问题不只在这些赌债上。我查了近五年的财务报表,进货的预备金、正常营运的流动资金甚至应该投入慈善的金额这两年都以各种名义被挪借调用,一直靠要求批发商预付款来勉强支撑,如今资金链一断,连下个月的工人工资都付不出来。到时不能按时完成的订单还要按协议赔款。」   青空听完只觉得头皮发麻,一时间只能抿紧嘴巴陷入深思。   而说完这些,纱织像感到口渴那样大口吞入威士忌酒,然后仿佛要调整情绪似地深深吸一口气,背挺得笔直。「总之,我已经完全无暇顾及哥哥的去向或安危了。爸妈那边也不得不让他们知道大致的情况。一直忙乱到今天下午,我接到前夫电话,他说听到一些风声想先跟我证实一下,我便实话实说告诉了他,当时确实抱着或者这个人可以帮我一把的想法。」   纱织在这里停顿了下,漂亮的十指搁在再次空掉的阔口杯旁边,交握、再松开。   「而他确实提出了一个建议。」 作者有话要说:  寫得慢又费力的一章...於是不知不覺地,又熬夜了。 =_= 晚上到電影院看《荒野獵人》,一開始還以為是海明威式,人與大自然之間的抗爭搏鬥求存,到後來才發現是復仇記,當中又夾雜著善惡,信仰,生與死。倒是覺得英文名更妥貼些。P.S.坐隔壁的姑娘您能再畫面解說員些嗎?隔壁的隔壁姑娘的男友,你確定能忍受一個一直說「我艸」並在電影院指著麋鹿說「麋鹿吖」,指著熊說「熊吖」的女友嗎?   ☆、第二十七章   「而他确实提出了一个建议。」纱织说著,像要试探水的温度那样看进青空的眼睛里。「他愿意以个人做担保,向熟悉的银行借出一笔款项,先让公司解决资金不足的问题;至于抵押掉的地契和机器,他可以作为新股东注资。有他帮忙,加上爸妈、我和嫂子的资产,应该可以渡过这次危机。」   「条件是?」青空眯起眼睛,静静地喝一口已经冷掉的咖啡。   「条件是。」纱织看着青空,神色也无变化,只是迟疑着,过一会眼睛里有什么动摇起来,十指重新交握。「条件是他希望我为他生一个孩子。」   「生一个孩子。」青空眨一下眼睛,像要确定字句的意义那样喃喃唸了一遍。   纱织缓缓点头,手试探性地伸过来覆蓋在青空手上,温润又柔软的手。青空想像著这双手抱住一个孩子的情景,心头像是冻僵了似地无法感知任何情绪。   「我不需要跟他有身体上的接触。」纱织握住青空的手像要撼动什么那样轻缓地摇晃了下。「如今试管婴儿技术已经相当成熟,北京、香港,或者到美国去,他要的只是血脉。」   「所以就可以接受这种条件?」青空将手抽了回来。   「只是,可以忍受而已。」纱织看着空了手一会,静静地说。   「忍受?那我呢?你要我忍受你腹中孕育著另一个人的血肉,从此情感上身体上分割出一部份,永远地与前夫有不可割舍的牵连?怀胎十月,出生、哺育、教养,从哭出第一道喊声到能坐会爬到牙牙学语,你要我呆在身边忍受着看你为他付出这些?这就是你说的不跟我道别?」青空的声音冷冽无波,像西伯利亚吹来的寒锋,到后来渐渐粗暴,割得纱织一阵阵疼痛,最后那句话仿佛无休止地回旋在客厅。   「我跟他说,孩子给他。」纱织安静地说。   「是。你割舍下这块骨肉,然后从此心里头空出一个洞不论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填补,因为这成了我迫你做出的牺牲……」   「那你要我怎么办!」纱织压低声音喊了出来,抬起一双通红的眼,牙在下唇上留下一排印子。「你说!我还能怎么办?」   「割舍掉。」青空对上纱织的眼,没有犹豫地说。「负债的是你大哥,你和家人既不知情也不是担保人,他的债务也不是家庭债务,没有为他偿还的义务。至于抵押出去的不动产,本不是你哥的私产,而属于公司法人,由各个股东拥有,算起来,只是你哥哥擅自挪用,属于经济犯罪。再退一万步说,公司是有限公司,清盘破产也不会动到你们家的个人财产。割舍掉,伺机东山再起。」   纱织摇摇头,像重新认识一个陌生人那样看着青空。「且不说那是阿爸姆妈一辈子的心血,我侄子才刚满三岁,嫂子还怀着五个月的身孕。哥哥呢?公司底下四百八十多名员工呢?你要我将这些统统割舍么?」她又摇了摇头。「我做不到。」   「为什么?」青空费解地皱起眉头。「这是你哥哥做的决定,他的错为什么要你、你家人、要我们承担?公司也好,员工也罢,只是营生的手腕而已,有败有成,为什么放不开手?」   「从前,我怎么不知道你是这么寡情的人呢?」纱织低下头去,轻轻笑了下。「不,我其实是知道的。」   一时间两人陷入深沉的静默之中。失去声音的客厅像逐渐沉入深海的铜盒子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无望感。青空感觉心脏在胸腔内砰砰砰带着刺痛地跃动,挂钟发出令人讨厌的声音,一切都不对劲,像是衬衣扣子错扣了一格似的,有什么地方倾斜了的感觉。   「我在那片庇廕底下长大。吃、穿、用、度,礼仪修养包括如今你见到的我形态的一部份都来自这个家族这个企业。」纱织淡淡地说。「若是出尽全力无可奈何要放弃是一回事,你让我在有转机的情况下割舍掉,那是另一回事。」   「纱织。你后悔吗?」青空突然问。   「后悔?」   「后悔跟我在一起。如果不曾接近,或者说,仅仅维持着床伴的关系,如今便不会那么为难。毕竟在正常情况下你前夫提出的要求合理之至。」   「恐怕还是一样吧。」纱织思索了一阵,手指在餐桌上画著圆,好一会脸上露出类似满足的淡淡的笑。「再来一次,恐怕还是贪婪。所以,就无所谓后不后悔。」   青空点点头,像面对不得不走过的悬崖上摇摇欲坠的木桥那样深吸一口气。「他恐怕是知道了。」   「他?」纱织愣了愣神,眼底闪过迷茫、疑惑、惊惧、若有所思。「是。他怕是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覺這樣熬夜下去實在不行,想調整下作息,因此將寫文更文時間改到早上...或者中午...如果起不來的話...... 諸位見諒哈~   ☆、第二十八章   正如青空所说,前夫提出的条件再合理不过——为他生一个孩子,不需身体接触,也不需要她来照顾养育,仿佛从一开始他就清楚自己不可能再跟他生活下去——然而这种断定从何而来?正常女性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是迫不得已,但既然有了孩子,一般也就凑合著把日子过下去了……就是性情再刚烈些,至少也会犹豫。但是,当她提出若协议达成,孩子出生便全归他家看顾时,前夫竟然没有一点异议,甚至不感到惊讶——那么他是知道了。她和她的方青空。   怪她。一离婚就松懈下来,错以为人生从此是拿捏在自己手上。   纱织想起咖啡馆里前夫那点似笑非笑的表情。算得上清秀的脸像撤掉一直紧绷着的强度似的变得线条柔和,连喝咖啡的动作都显得女性化。   我太累了。他说。重新来一遍相亲、结婚、上.床。真是想一想都觉得讨厌到起鸡皮疙瘩。而且年纪摆在那边,尽可能我也希望快点有个继承人,没时间再慢慢挑选琢磨了。所以,算是我们相互成全吧。作为我孩子的母亲,其实我对你是相当满意的。   当时的「成全」,如今看来像是多了一层别的意思。   「知道或不知道。都不影响局面。」纱织抬起眼来看着青空。「哥哥的赌债、公司的财务状况,还有他的提议都没有改变。」   青空点点头,像看着远方的风景那样看着纱织一会。   「我想我可能是太任性了。」青空再开口时,连声音都有点遥远。其实我没有要求你谈论长远的资格。她想着,却没有说出口。只是站起身去厨房,另外煮了一壶咖啡。出来时,纱织还以相同的姿势坐着,只阔口杯中又多出一指高的酒来。   青空叹口气,收了桌上的威士忌和酒杯,转身去为纱织倒一杯热水。   「还有另一个选择。」青空看着纱织慢慢小口小口地喝热水,原本因为疲累而有些呆滞的眼睛颤动了下,有什么缓缓浮了上来。   「下午小羽来书店找我了。」青空说。   「小羽?」跟她有什么关系?   「嗯。说起来巧,她也提了一个建议。」   「什么建议?」纱织放下杯子,像感知到危险的鹿那样挺直背脊,警惕地微昂起脸来。   「据她说,她母亲过世时给她留下了一笔信托基金,只要年满十八岁便归入她名下,由她自己打理。也就是说,如今她手上有一笔可以自由调动的资金。」   怎么忽然之间,身边的人个个善良多金,迫不及待要伸手拯救她于水火?纱织觉得荒谬得简直想笑,眉头拧紧了,却笑不出来。她想起书店中见到的娇小女生,那样甜美地说「人的意愿是会随时间改变的」。   「她从别的途径知道了你家的情况。」青空接着说。「咨询过理财顾问,她说短时间内可以提供大约三百多万的现款作为应急,之后视乎情况再陆续提供五百到七百万左右的资金。这笔钱只作为借贷,分五年偿还,复息计算利息是银行同业拆息的2.5倍。我虽然不是这方面专家,也不确切知道你家财政状况,单只看那份提议书似乎可行。」   纱织脸上的神情丝毫没放松,只闭上眼睛像飞快地思索或计算什么。过一会张开眼。「她的条件呢?」   「条件。」青空突然笑出声来。一方面为了这似曾相识的口吻和情景,另一方面为了接下来要说的话。「她的条件是我跟她过一夜。」   纱织的表情与其说惊讶,不如说不可置信对方真的提出这样的要求。   「比起怀胎十月,这条件倒是轻省多了不是吗?」青空挑高眉,露出久违了的玩世不恭的表情,一边笑,一边抓起前头有点遮眼的头发,到浴室找了纱织的发圈草草绑好,露出饱满的额头。   由于发丝全往后拢,青空的脸便完全显露出来——像之前一些有点含糊的地方被一一剔除,额、深邃的眉眼和鼻子的线条得到强调,露出漂亮的耳廓,表情也变得生动——只因为发型的一点改变,青空的脸便出乎意料地俊秀起来,仿佛之前被刻意隐藏着的那四分之一异国风景,在大雨之后薄雾消散,清晰地显现出全貌。   纱织轻声地倒抽一口气,一时间只将视线停留在青空脸上,看着她越走越近,目光像触摸著珍贵瓷器的底部那样一一摩挲过她的额头、眉、鼻子、耳朵、薄薄的唇。纱织一直对自己的外貌有相当的信心,如今却有了微妙的动摇。   「过来。」纱织对青空说。语气轻柔。   青空便依言过去了,在她身旁蹲下,略仰起头来,让她的手替代目光抚摸在脸上。   纱织的手指抚摸过青空的五官。压抑不住地想像这张脸在另一个人身下的模样,会有的表情,会说出口的话,或者呻.吟。她的十指停留在纤长苍白的颈上,忽然有了种死死扼住它的冲动。   「你答应了么?那条件。」好半天纱织收回手,挪开了视线问。   「没。」青空笑笑说。「我又不是妓。」   「那为了我,就可以接受?」否则,何必提出这个选择?如果不是前夫的提议,这人恐怕连提都不提这事。   「你答应吗?」青空反过来问。   纱织沉默著,过一会才转过视线来,脑海里又翻滚起这张脸跟另一个女人在一起的表情。翻腾著的想像牵连到唇舌,往下到心口到胃部,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烧。   我不答应!!!感觉体内的某个部份,属于纱织的部份在吼叫(这身躯这脸这整个人都是我的,只单单属于我!)。然而另外的部份,作为张家女儿、妹妹、姑姑的那部份却在犹豫。   「我不知道。」纱织只能这么回答。她只怕说出答应或不答应,自己都是要后悔的。   「其实你并不怎么在乎是不是?」过一会纱织又问。「对于跟另一个人上.床这件事。」   「只是纯粹身体的接触,一时欢愉而已。确实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青空顿了顿,「但我知道对你而言不是。」   从上次纱织察觉小羽亲吻过她之后的反应便可以知道她有多介意。之后相处,青空才发现纱织简直将身体当做圣殿一样的存在,进入体内的食物、用在肌肤上的护肤化妆品,乃至另一个个体的碰触纠缠,都像一种神圣的祭献,任何一点草率都是亵渎。青空是这样,一点一点在这种发现中知道纱织对自己的爱意。也因着这点在意,青空收敛起从前的不羁,愿意替纱织守护着这个殿堂。   「无论如何选择。我们再回不去了不是么。」纱织将青空拉近了些,双手缠绕上去,用点力气拥住。画下的两条线,不论选择哪一条,跨过去就再没有回头的机会。造成的伤害就算愈合,终究会有疤痕留下。   青空静静地抱着纱织,下巴正好抵在她胸口的位置,可以感觉衣料底下温热的柔软和袭来的淡淡香气。为了眼前这个人,为彼此,究竟可以牺牲到什么程度?青空有点痛苦地闭上眼,在一呼一吸间专心汲取纱织的气息。她倒是后悔了。不如不相识,省去多少忧烦无奈舍不得。不相识,自己便还是那个平平凡凡的青空,小镇上经营一个小书店,偶尔参加简单又有点无趣的徒步活动。   「去梳洗吧。你想必累了。」青空抬起手像平常那样一下下抚摸纱织的背,声音又低又柔,感觉纱织的身体在自己的安抚下像突然想起来似地,慢慢疲惫柔软下来,不复之前的紧绷。「睡一觉。醒来一切都会好的。相信我。」   纱织缓缓点头。是,至少这一夜让她好好跟眼前的人在一起,在做任何决定之前。她想着,匆匆洗澡收拾,躺到床上去。太累了,没等到青空睡到身边,这几天堆积起来的疲倦和之前入口的酒精让她一下子坠入深沉的无意识之地。   第二天醒来,青空便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改變作息時間,簡直像從海洋爬到陸地上生活那樣艱難吖...   ☆、第二十九章   纱织看着坐在对面沙发上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努力想将心思从青空身上拉扯回来。   青空消失已经一个星期,期间没有电话也没捎来只字片语,纱织醒来只在餐桌上找到一串钥匙和一张字条:或者还有别的办法,耐心等候——至少等到还债期限那天。   昨天是赌债偿还期限的最后一天。清晨六点半,公寓门铃就被摁响。非常礼貌、有节制的摁铃方法,连间隔时长都精细计算过一样,但不休不止,一直到纱织起床披上睡袍开门为止。   来的便是这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两个人。   一开始纱织还以为是马戏团的表演人员走错了门——毕竟新搬过来的地方龙蛇混杂,而这两人实在给人反差感太大,简直不像会出现在现实生活中的组合,因此有些滑稽:瘦小的男子比纱织矮上一个头,骤眼看去还以为是侏儒,然而四肢和身躯非常匀称,一张讨喜的娃娃脸上挂著很有喜感的微笑;旁边的胖子则像为了证明世间还有与此相反的存在那样,长得极高极壮,约莫两米高的身躯将门框堵得严严实实,光头顶到门楣上,大冬天穿一件绷得鼓鼓的短袖T恤,露出布满黑毛的手臂。   「Morning!」小个子表演似地略抬一下头顶的帽子,身子微微一躬。「这么早来打扰真心抱歉。我们是来要债的。」   由是纱织知道他们不是马戏班的人,也没有走错门。   「今天是期限最后一天。」纱织镇静地点点头。胖子给人很强的威慑力,但不知为何,纱织知道真正危险的是他旁边的小个子。「但今天还没过去不是吗?」   「确实。」小个子摘下帽子,食指探入将帽子转了几圈。「但还债这种事嘛,往往在最后一天还得上的已经准备好了,没准备的也就是还不上了。这可是经验之谈哦。」   他说著,自顾从纱织身边走了进来。胖子随即也一低头,踏入客厅里。纱织不得不避让到一旁,有种地板随着他的动作晃动起来的感觉。   「怎么回事?」身后传来阿爸的声音。为了筹措资金,纱织将父母的住所和自己那套单身公寓都抵押给银行——反正时间太赶,与其低价出售不如贷款,还有赎回的机会。因此前两天就将父母、嫂子、侄子都接到朋友这套近郊的老公寓里,倒没想到追债人这么快就找上门。   「无事。有客人来,我招呼著就好。」纱织转身给一脸忧色的姆妈递个眼神,一起将阿爸半推半送回房间,顺带到嫂子房间打声招呼,让她和侄子呆在房间别出来。   回到客厅小个子已经很舒适地坐在沙发上,胖子一动不动站在一旁,眼睛像没有生命的死物,许久才眨一下。纱织皱着眉,拢一拢睡袍领口,坐到他们对面去。不知道就这么相信青空的话是对还是错。耐心等候么?她恐怕不知道自己为了将局面拖延到这时候需要付出多少代价。工厂不能倒,工人不能散,然而前夫那边的协议她又不能答应下来——至少在青空说的日期前不能。   「咳。」坐在对面的小个子试音那样轻声咳了一下。「我们可是听说了哟,纱织小姐将手头上的现金全投入到工厂运作里去了。可是这样好吗?罔顾贵兄还欠着我们一大笔的现金,工厂地契和机器抵押也在手上哦。不考虑先还到我们这边来吗?还是说,觉得我们是这么容易通融的机构?」   小个子的眼睛滑溜了一下,帽子在膝盖上轻拍两下,站在身边的胖子像突然开动的机器那样,跨前两步,纱织只觉得那穿着白色帆布鞋的脚掌足有一个板凳大,那双脚在空着的单人沙发前站定,猛地坐了下来。他屁股底下那截沙发椅立时发出吱嘎一声清楚的呻.吟,绒面部份夸张地整个下陷,以眼睛看得见的程度往下弯曲、弯曲,终于布料率先承受不住撕裂,椅脚脱落,整个椅面发出巨响掉落地上,迸出一团尘雾。胖子也随着坐倒在地上,咧著嘴,呵呵呵地笑起来。   「啧啧。真不好意思。」小个子道著歉,脸上却完全没有抱歉的模样。「我兄弟就这点不好,破坏性太大。是吧?」说著看看纱织,加以强调那样点点头。   纱织只安静坐着,默默看着胖子一会,有点疲倦地轻声说:「欠下的债务,我们会尽量归还。只是,如果不维持工厂的运作,又怎么有现金还给你们呢?地契机器变卖折现的话贬值得厉害,就算是破产清算,你们也不是唯一的债权人,到时资金也不一定还到你们手上不是么?」   「哈!看吧看吧!」小个子突然一拍膝盖,很得意似地大笑。「我说的吧,还债最后一天毫无准备的,就是没得还了。」说著突然笑容一收,眉眼全垮下来,看上去像突然老了十岁,右边眼睛神经质地轻微跳动。「可不要误会我们是之前来催款的那批斯文人哦。我们呐,可是直达天庭,专门负责国内业务的专业人士。」   小个子说著,右脚翘在左腿上,拿着帽子的手随意摆了摆。一直坐在地上的胖子就动了。   纱织吃惊地发现,这么巨大的人行动起来可以这么敏捷、准确,甚至是奇异地安静的。胖子安静地破坏著客厅,那神情几乎是愉快的:沙发布料撕碎,棉絮全抽□□;餐桌反转、拆掉桌角,掰断桌面;靠背椅一截一截折断——东西在他蒲扇大小的手上像用与名称不符的柔软材质做成的那样轻易被改变形状。   青空。纱织静静坐在沙发上,看着胖子徒手拆下大门,将门的边框掰巧克力那样一点点掰断。青空青空。她像唸咒语那样唸她的名字。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你走后,每天早上只能靠一口气、一点未熄的意志力将自己从睡梦中拉扯出来。青空。想起这人,纱织只觉得胸口麻木僵硬的地方有什么烫得发疼。相信我。她说。醒来一切都会好的。   然后,像是要回应她的咒语那样,从小个子怀里传来了电话铃声。 作者有话要说:  稍微改動了下上章與此章的銜接位置。   ☆、第三十章   几乎是手机铃声一响,小个子就掏出来接听了,比正常成年人小两码的身体下意识地从沙发站起,脸上神色变得恭谨,一边嘟囔著嗯嗯、是是,一边不时点头。也许是小个子严肃沉重的心情传递了过来,交谈不过一两分钟,纱织却觉得漫长。等到通话结束,小个子还像要确定对方已经远去那样看着手机屏幕一会,之后长长叹一口气。   「我说,下次这种事情能不能早点安排呢?」小个子坐回沙发,手扶住颈项略微伸展了下,眼睛睨住纱织。「我们也很不容易呀。你知道带大个头出门有多麻烦吗?搭飞机就不用说了,即使到了地方,适当的交通工具也相当难找,走路嘛太累,的士是一次都不会让我们搭上的,地铁巴士什么的引人注目,好吧租车吧,一来不得不租昂贵的房车商务车之类二来还要连司机一起雇用,耗费可是相当大呢!」   小个子像是忍耐著怨气那样又叹口气,终于拿帽子拍拍膝上的尘站起来。「总之呢情况有变,对你们来说应该是往好的方向转变吧。那,我们明日再见。」说著戴上帽子,叫住还津津有味地掰著门框的胖子就这么扬长而去。   像是算好了一样,等他们一走,警察就来了。隔壁邻居报的警,毕竟不论是多安静的破坏终究是有动静,而胖子又确实太显眼了。纱织环视一圈堆满木屑棉絮桌角的客厅,只跟警察说她们新迁入,正准备装修。心里还揣测著小个子那句「情况有变」。   应该是和青空有关吧。这是青空的办法吗?绕开那些带条件的援助,直接找上债务的源头?但她怎么找得到?这种隐藏在地底下世人眼光之外的组织,还要交手谈条件……或者说,她原本就是其中一员?这是她说的被折损一部份的原因吗?纱织想到这一阵难以抑制地心疼。然而理智上还是困惑:这样的,喜欢电影有着良好教养学识孤傲又倔强的组织成员?   可以的话,纱织想回小镇,再一次试着到中学旁边的公寓楼去找小羽,或者用青空留下的钥匙到书屋里去,什么也不做不想,只摸摸她留下来的开襟毛衣安静坐一会。但不行,她还有父母家人要安抚,工人们虽然暂时稳定下来答应上班但管理层还要开会说明状况,财务人员也要重新安排,还有股东、供应商、银行……纱织摇摇头,情况还算不上好转,即使是追债人也只是暂时离开,像小个子说的,明天还要再见。   果然第二天一早,还是清晨六点半,家里门铃又响了。这次纱织早有准备,穿好正式套装化了淡妆在客厅里等著。   打开门,一高一矮的身形反差还是让纱织有一瞬间的瞠目,这种画面应该不论看几遍都无法适应吧。纱织想着,让开一步,迎他们进来。   跟昨日一样,小个子举起帽子略微一躬,脸上带着孩子气的笑,仔细地环视一圈客厅。「啧啧。效率很高嘛纱织小姐。这么快就清理干净,连大门跟门铃都修好了。看来昨天大个没怎么尽兴。」脸上表情很遗憾似的。   纱织沉默地看小个子轻松地坐到长沙发的一端,紧接着胖子也过来坐到另一端去,只一入座便将剩余的空隙完全填满,沙发发出喘息似的声音,这次却没倒塌。小个子习以为常那样往旁边稍微挪了下,取下的帽子在手中转着圈,跟昨天不一样,浅灰色格子条纹的绅士帽。   两人就这么坐着,没有要开□□谈的意思。客厅空荡荡的,除了三个人坐着的沙发之外其余家具都在昨日被破坏殆尽,虽然是新搬入本来就没太多物品的地方,能在短时间内这么彻底地毁坏掉也相当令人吃惊——想要的话随时可以将耳朵揪掉、手指头一根根折断呢——像是做着这样的声明。   好一会,纱织一直盯着对面一高一矮的身影,想像青空那高瘦单薄的身子做着类似的事。   「请问,你们知道方青空这个人么?」纱织终于忍不住问。   「方、青、空。」小个子转着帽子的动作停顿了下,眼睛往右上方翻。「没有。」说著转过头去跟胖子确认:「没有,是吧?」   胖子浑浊的眼珠子动了下,轻轻摇头。   三人于是又陷入沉默。接下来大半小时再没有人开口,翘著二郎腿的小个子一派悠闲地抠著指甲缝里的垢污,既没有解释的意思也没有不耐烦。纱织只瞟了他一眼,便将目光移了开去,他让她打从心里感到一股厌恶,夹杂着畏惧、恶心、让头皮一阵发麻的厌恶。幸好昨天两人走后她就让父母嫂侄住到酒店去,只有阿爸不放心坚持留下来陪她。   这种等待什么发生的安静将时间拉得很长,像过山车去到轨道顶部等著滑落的时间,山风呼呼刮过头顶,眼前的景色因为恐惧有些扭曲起来,心脏砰砰砰地剧烈跃动……   铃声在这时候响起。跟昨日一样,小个子敏捷地掏出手机摁下接听键。神情恭谨地短暂应对后,挂断,从外套内袋取出两份折叠整齐的文件,一一摊开来确认了,再收起一份,另一份连着一只金色签名笔递到纱织面前。   「看。像我说的,情况往好的方向转了。」小个子笑着说。   纱织无声地接过文件,快速浏览一遍。文件不长,但详细列出了所欠债务、抵押品处理方式、分期还款年限、利息、归还方法、转账户口、欠款拖欠之累加收费及处理方式等等,总的来说退让了一大步,之前赌债累算的高额利息免除了,也允许她们以分期付款的方式一步步归还本金和赎回抵押品。只是债务将从哥哥张恣庆那边转到她的名下。   纱织看一眼最后的署名,债权人一方写着李维国,跟记忆中上次见到哥哥的借款协议上债权人的署名一样。   直到这一刻,纱织才能确定青空确实按著自己的方法替她找了一条出路。只是不知道,纱织咬一咬唇,她为此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第三十一章   青空闭上眼睛,斗室里的光便灭了。风不知道从哪里灌进来,凉飕飕钻透三层薄毯渗透外套内衣渗到心头去。意识倒比任何一刻都清晰。   「我们在天上的父。」她无声地默唸。「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她心甘情愿唸著,以从未有过的虔诚。这么多年过去,基督教信仰像一个低浅的背景音乐衬托在她整个少女到成年的阶段,到最后唯一留下来的痕迹也不过是这一段主祷文。   「……不教我们遇见试探,教我们脱离凶恶。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   她唸完,睁开眼睛。暗黄的灯光从走廊那头充盈进来,透过铁栏杆因此有了一条条整齐的黑格子,印在水泥地上。想一想,又将祷文重头唸起。曾经也有人向她许诺「永远」。我永远、永远不会主动跟你道别。那人说。为此她便满足了,像一个输红眼的赌徒,将仅有的一点全押上。而她仅有的,似乎不过是性命而已。为了那人的不道别,她心甘情愿默唸一万遍主祷文。   她侧过身蜷起身躯,这样似乎能暖和些。毯子对她而言太短,盖住肩膀一双脚便露在寒气里,盖住脚又遮不住肩脖,只好拆开来两层盖脚一层盖肩。这是古人说的捉襟见肘吧。她自嘲地勾勾嘴角,去看手腕上磨得老旧的袖口。一室此起彼伏的鼾声,夹着偶尔几声抽泣和梦呓。她怀疑只有自己被这寒冷折磨著,深夜独醒。   这样也好。几日的奔波筹算,有时她都分不清是她在推动着事情或者事情推动着她走。倒是如今,白天的繁杂沉淀下去,意识像冬天屋簷下的冰锥子冻得剔亮。那人的眉眼、肤色、优雅的颈项,她的沉静和收敛的怒气,她空落落抽菸的模样,一闭眼便浮现。她在更衣室内穿着暗紫色蕾丝内衣的妩媚。纱织。   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竟然一边唸著经文一边在想着纱织的身体……不知道这在神眼里算不算亵渎?应该算吧。如果圣经里男子与男子交.合都要入地狱的话。她又笑。事到如今反倒是安下心来,像是抛却一直以来搁在肩膀上的重担,人变得轻盈,往后再怎样都能熬过去似的。   下午杨律师来了一趟。跟冷叔有深厚交情,体面又有气势的中年男子,依然衣着得体,拎着手工精细的牛皮公事包。他公事公办地说明了接下来的法律程序和估算的罚金及刑罚期限。   「老冷这次也是卯足劲了。」交代完正事,杨律师轻轻提了一句。「欠下好几个大人情为你找的求情信。法官那边也尽量走动了。不知道是不是前世欠了你们母女。」   那是当年母亲救他一命,又跟了他那么多年的缘故。她看杨律师一眼,话在心里过了一遍没有出口,只淡淡说:「我是感激冷叔的。」   「若不是这单案件之前已缺席判决过,依你的情况完全可以保释出来,我也有把握将刑罚降到缓刑二到五年……」杨律师将文件一一收入公事包。因为是专供嫌疑人和律师商谈的地方,理论上没有监控设施,说话不用太顾忌。「我倒是不明白,既要认罪,何苦出去?既然都出去两年多了,还回来做什么?老冷不是说你在这也没什么牵挂?你知道他这趟为你得罪了多少人?」   大概是觉出自己的不冷静,杨律师轻轻咳嗽一声,收敛下来。「案情简单,你算是自动投案,也得到对方谅解,加上身家清白无前科,估计这一周内就能提堂,安心在收押所等著。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有。」她说。「之前谈好的实行了吗?」   杨律师点点头。「今早你走入警署投案,认了严重伤害身体完整性和教唆罪之后就确定实行了。」   「好。」   「你还有空担心别人?」杨律师站起身,不带感情地说。「有空不如想想入狱后怎么自保。就算出狱,你担著一个教唆毁谤罪名,记者的名声也没了。」   是了。她身上剩下的,除了性命还有那一点无重无形自以为是的正直——当年为了它倒是拼尽所有咬碎了牙。事过境迁了再看回去,多少觉得可笑——为那个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力大可以自举的年轻自己。   唔,也是那晚淋了雨一场高烧之后自己这畏寒体质才变本加厉。想到这她忍不住在床上更蜷紧些。走廊上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伴着看守员腰间钥匙相撞发出的轻响。雨声、尖叫、脚步声,还有那些气味一下子从记忆底处翻搅起来。她在雨中踉踉跄跄,拼尽了力气地奔跑,路上撞到一、两个途人,身子一侧碰翻了整个水果摊,人摔在地上压烂了一片橘黄,再爬起来身上便是血腥味带着桔子的酸甜。   我们在天上的父……她用尽全力吸入空气,觉得自己在萎缩倒塌,温热的液体流出。可是她用力地呼吸,安静等著这股恶寒和僵硬像一场令人厌恶带恶臭的风从身上过去。能做的也只有等待而已。她咬紧了牙关,双手揪住单薄的毛毯。   毕竟再没有一个谁会抚着她的脸,问她怎么了。没有谁会告诉她许她拥有自己的「房间」。   这就是「属于自己的房间」。知道这些之后,你还愿意不道别吗?纱织。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不覺,竟也寫了六萬多字。青空的過去一點一點翻攪出來—— 人嘛,真的是不得不被過去糾纏的生靈, 據說所有動物中只有人類有三個時間觀念:為過去懺悔、為未來盼望 而動物只有當下。也不知道是好是壞。   ☆、第三十二章   纱织将手贴在玻璃窗上,看黄昏一点一点被夜色压制下来,最后一点橘黄消逝在厂房后方。三月了,还是寒。   她缩回手,握住了另一只。指尖冰凉,像那人的温度。   三个星期以来,青空一点消息都没有。纱织试着让私家侦探打听她的下落,调查结果出人意表地单薄:不论是居委会还是书店转租方面都没有青空的具体资料;她目前的住所房产证登记人叫刘素梅,三十多年前随家人迁往澳门,此处也无其他亲人;令人惊讶的是,过往两年入境国内的人中只有三个方青空,其中两名是男性,另一个是七岁女童,而当中没有一人来自澳门。   简直像是凭空出现在这个小镇上一样。纱织回过头去看一眼办公桌上的调查报告,想起那名曾快速查出丈夫恋情的侦探的话:没有微博、不更新朋友圈,连手机都是现在罕见的无姓名登记号码——这么难以寻觅踪迹,是否也说明了点什么?纱织低下头,指尖一下一下抚摸过自己的眉。天色在这时彻底暗了下来。   门上传来节制的敲门声。纱织叹口气,低声说:「进来。」   「张总。」廖秘书走进两步。「今天家母生日,没什么事我想先走一步。」   「嗯。」纱织点点头,这件事秘书前几天就打过招呼,最近没日没夜地加班,连带着身边的秘书也忙坏了。「请代我跟你母亲说生日快乐。这个月来辛苦你了,下个月给你涨工资。」   「好,那先谢过张总。」廖秘书向来刻板的脸上难得露出笑容,退了出去,犹豫一下又推开拢了一半的门。「珠海那边传来消息,说大张总一直闹着要见董事长。」   纱织抬起头,脸上闪过惊诧、恼怒乃至于严峻到锐利的神色,过一会平静下来,语气淡淡的:「我知道了,完成疗程前别让他见任何人。」   「是。」廖秘书别有深意地看这名勤奋自制的少东主一眼,关上了门。   听着秘书的高跟鞋敲在大理石上的声音慢慢远去,纱织感觉肩膀的紧绷一点一点放松下来。廖秘书确实很能干,然而始终是阿爸指派过来的人。大概是哥哥的事给了他很大刺激,如今公司虽然交到她手上,但账目和重要决策都逃不过阿爸的目光。包括哥哥的行踪和要求,她知道廖秘书不会瞒着阿爸。   说来讽刺,哥哥的下落还是催债的小个子给的,用一种买一赠一的愉快语气说:人应该在珠海临江一带的小黑赌坊内。几乎是当天,派过去的人便找到了哥哥,报告说他身无分文,就靠在赌桌边上给人参谋赚点小犒赏,就这样也曾累积到五六万的赌资,只是进进出出最后又都输了出去。说是找到他时已经好几天没洗澡,瘦得眼睛大又亮,不到十分钟吃了三个饭盒然后又都吐了出来,瘦弱成这样带他去戒赌中心时还用了四个人手才压制住。   纱织简直不能将报告里形容的人跟自己印象中的哥哥联系起来,那个沉默、优秀、事事维护着她的哥哥,在哪里被人不知不觉地偷了去,取而代之填入一个猥琐佝偻的无耻灵魂。   而今这个灵魂还敢叫嚣着要见父母妻儿?在他有意识地带给家人这么大的痛苦之后?   纱织摇摇头,有那么一刻,她是宁愿哥哥就这么消失在茫茫人海的,带着最后一丝决然而去的骄傲。   或者,她是应该下决心割舍的?像那人说的,割去毒瘤腐肉,伺机东山再起。那样至少成或败都是自己的,无需受人牵制。纱织又将手贴上玻璃,不远处厂房的灯一格一格亮着,像浮在海洋上巨大沉默的船被夜色笼罩。玻璃上映出自己的脸:黑框眼镜、盘起的髪、灰色套装。忽然间觉得心累……并无与伦比地思念那人,她单薄的身躯、微卷的髪、最后留在身上,一下下安抚自己后背的触感。思念像丝一样捆得她呼吸困难。   当时她不知道挽救局面的代价是生别离。   想到这再忍不住,转过身将还没处理完的文件连同调查报告收入公事包,取了车钥匙径直往停车场走去。   周三,七点多。纱织发动汽车,一边在心里盘算。车子亮起前灯开出闸门,往那个小镇驶去。   晚自习结束,张天羽一出校门就见到马路对面那辆马自达。女人斜倚在车门边上,双手拢在风衣口袋里。正好有灯,昏黄的光笼在她身上,远远望去像拉斐尔笔下一幅画,安宁的优美的,静静摆放在那,让人错不开目光。   小羽只略犹豫,便跟同学告别,向女人走去。   「在等我吗?纱织姐。」   「上车好么?我们去喝杯东西。」纱织替她开了车门。   那么温婉的语气,姿态却是强硬。就跟初次见面时一模一样。小羽眯起眼睛露出甜甜的笑,脱下书包便坐入车内。   车子在夜色中安静滑行,车厢内的两人一路上都没有交谈。小羽偶尔转过头看纱织开车的模样,第一次见她戴眼镜、盘起长发,也是第一次见她开车——双手放松握住方向盘,不时动作纯熟地换档,遇上红灯也停得非常平稳,可以感觉到人跟车良好的配合,手指也很漂亮——小羽别开脸,感觉一种类似明悟的什么在心底慢慢浮起。   纱织带她到新区的购物中心去,随意找了家咖啡馆坐下,给自己叫了一杯热水一小块芝士蛋糕,小羽则要了一大杯卡布奇诺。   「青空姐的店很久没开了。」小羽喝一口咖啡,奶泡在上唇留下胡须似的一层。   你倒是相当留意嘛。纱织抬首看她一眼,目光又回到那块蛋糕上。种种问题在心里过了一遍,最后问出口的是看似无甚关联的一个:「听青空说,你母亲为你留了一笔信托基金?」   「嗯。」小羽又笑了下,右脸颊上浮出小小的酒窝。「青空姐跟你说了呀。当时她只说考虑一下的。」   纱织忍耐住牙疼那样紧紧皱起眉,并陷入一阵不妙的沉默。过一会才静静开口:「青空她不见了。」   「不见……了?」   「不见、消失、失踪,总之是突然间失去踪影,再没回过住所,只留了一张纸条,让我耐心等候。」纱织说到这顿了顿。「消失前一晚,她跟我说你去书店找过她。」   小羽偏著脑袋,像一下子无法理解当中的脉络。「我还以为青空姐的店一直休业是到姐姐身边帮忙去了。」   「你怎么知道书店一直休业呢?」除非早午晚盯梢,否则怎么能肯定是休业而不是缩短了营业时间?   「因为铁罐子啊!」小羽解释。「青空姐从来不在店里面抽菸,店门边上有个小铁罐,每次抽完的菸蒂她都扔在那里头,满了才会清理一次。我去看过好几次,那铁罐一直是半满,既没增多也没倒空,可见青空姐没有回来过。」   纱织楞了一下,没想到青空有这习惯。过一会心中又泛起微微的一点酸,为了旁人竟然比自己了解心爱的人多一些。   「这么说,连你也不知道青空姐的下落了。」小羽低下头去苦恼地无事找事地搅动杯内的咖啡。搅几下突然蹦出来一句:「你说,青空姐会不会回新疆去了?」   回新疆?纱织轻吸一口气,到底还有多少是自己不知情的?她举起杯,喝口水压下心里的惊疑。「这种时候,她回新疆做什么?」   「去找帮手吧。毕竟祖籍在那边哦。」   「你怎么知道青空祖籍的?」纱织的目光转过小羽的脸,看到她明显僵硬了下。「她从来不提这些的。」   「那个……是我偷偷看到的。」小羽耸耸肩。「有一次她到门口抽菸,钱包就在桌面上。挺好的机会呀,之前我问她这样那样的问题都不肯好好回答,听说一个人的私人物品能反应出她的基本爱好性格哦……总之就翻看了下,钱都按面额摆得整整齐齐,有几张收据小票,照片栏里是一张女士小照,看来应该是青空姐老妈的,完全没有信用卡□□。」小羽像在脑海中一一搜索那样眯起眼睛。「再有就是身份证了,上面的祖籍地址就是新疆阿勒泰的一个乡。」   新疆阿勒泰?这会是青空脸上那点外国风景的出处吗?纱织摇摇头不愿意相信。青空谈起澳门的种种细节,她的谈吐、饮食习惯,她就读了多年的基督教女校,很难让纱织相信这一切都出自杜撰。何况如果不是土生土长的澳门人,她如何让追讨赌债的组织做出让步?但那张身份证又是怎么回事?   纱织低下眉眼。至少是多了一个方向。见小羽之前她其实只是抱着侥幸心理,毕竟是消失前长谈过,又提出了那种要求的人。倒没想到真能得到些线索。   「谢谢你。」纱织淡淡说著,推开只动了一两口的蛋糕,抬起手来准备买单。   「都没帮上忙呢。」小羽摇摇头,「那天去找青空姐,我就知道那点钱恐怕帮不上大忙。」   纱织冷冷盯着小羽,像远远地审视冰川崩解发出巨响掉入深海。侍应这时走过来了,纱织打个手势表示结账,才又回过头来看着眼前的女孩。   「怎么会呢?」她说。「前期三百万现金,之后再有五百到七百万的资金贷款,单只用一夜来换取,算是相当大方的做法了。」   小羽眨眨眼,又眨了眨眼,不明所以地迎著纱织的视线。   纱织像是渐渐明白了什么,却又陷入更深的迷雾里头。她听见小羽的声音,像隔着一层薄膜传来,因此有点失真。   「我确实是提出要帮忙,但老妈留下的信托基金只有八十万不到哦,就算卖掉不动产估计也去不到三百万呐。一夜……」小羽歪著脑袋,「什么意思?」   纱织身子一震,桌上的水杯被碰倒了,开水洒了一桌落到木地板上,滴滴答答。   三天后的周末,纱织收到一封来自澳门的信。   信装在一个厚牛皮纸盒内,用的是国际快递,直接寄到青空住所来。打开纸盒,纱织先将那封带点厚度的信封贴在胸口,好一会,只那么轻缓地呼吸。或者答案都在这里头也说不定,她这么想着,忽然间有些害怕。隔一阵,捧著这封住口的信在屋里转了一圈,一时没找到拆信刀,便到厨房取了水果刀来,小心裁开,抽.出一叠信纸。   「纱织:   百般思量,竟不知从何说起,思来想去,不如由头。」   信的开端这么写着。纱织的目光在一开始见到那行字迹时停顿了下,很快又将目光往下挪。满满十来张纸,看完,竟像跟着辗转过了好一段时光。   纱织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环视一圈这简陋的公寓客厅。那人走得匆忙,大部份东西都留了下来。她的书、她的一个个塑料箱子。而跟以往一样,纱织周末再忙再晚都回这座公寓,总觉得一推门可能她便坐在沙发上,抽著菸,云雾里看着自己笑。   字迹是她的没错,跟人一样高瘦的、张牙舞爪的字。纱织的目光久久停顿在最后的署名上——陌陌生生的三个字:刘溯恩。 作者有话要说:  有朋自遠方來,出門小遊幾天,此處便耽擱了。昨日歸來,會慢慢恢復更新。   ☆、第三十三章 信   纱织:   百般思量,竟不知从何说起,思来想去,不如由头。   第一次见到夏小雪是在大学三年级的暑假。澳门国际机场。中午时分灯火通明。走过去,她就坐在大得异常的行李箱上,托著腮,脸上有轻微的不耐烦跟无聊。穿普通不过的暗紫色T恤、牛仔裤蓝色球鞋,脸雪白雪白,在行李箱的庞大之下,她显得好小。   说那是第一次见面有点不准确,我们同属一个系,之前也一起上过导修课,只是那时我独来独往,她的存在对我没有意义。若非这次台湾实习,我们之间该不会有纠葛吧,是那么不一样的两个人。   「我叫夏小雪。」她这么介绍自己。   「好奇怪的名字。」我说。「像武侠小说。」   「刘溯恩。难道你的名字就不像吗?」她笑着,露出一口细细的白牙。   我也笑。「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她耸耸肩,不打算深谈的样子。   那时的她对我只是个身材娇小,皮肤白皙,有些多话的同学而已,不多不少,即使马上消失也不会觉得难过的同学。   台湾下榻的住处就在西门町附近,因为是招待实习生的免费住所,设施简陋,然而房间很宽敞。我们被编入七人房,七个女生推著行李入住吵翻了天。   我有时也参加她们的小活动,熄了灯,大家靠着窗外投进来的月色隐约辨认对方的脸孔。看不清表情,所以感到分外安全,不吝啬将心底的秘密掏出来分享。我常常扮演着聆听者的角色,因为太清楚这种场合说出来的话往往第二天就在市场上贩卖,而话是收不回来的。小雪说她好像喜欢上一个有妻的男人。有甚么关系呢?追啊!我怂恿她,这方面我向来没多少道德观念。她摇著头说不可能,她不能破坏别人的家庭。   说是实习团,大家心里有数来台湾耍乐的成分居多,上课昏昏欲睡养足精神晚上就四处乱逛。一次挂八号风球,风雨交加的还是冲出去吃着名的鸭肉面,找了许久,去到时全身溼透又冷又饿,面条就出奇地好吃。   去阿里山是另一名同学的馊主意,大家本来觉得远,可她一直坚持,也就热闹哄哄一起去了。台北到阿里山的路程出乎意料的遥远,去到山脚小雪跟我一辆车。人多,大家在客货车上挤成一团,我紧挨着她坐下,车子就在蜿蜓的山道上蹒跚,行车时间很长,我在混浊的空气里打盹,放松下来的身体开始随着车子的拐弯左摇右晃。车向右拐,我的身子向陌生人靠去,她于是拉我一把,让我顺势枕在她肩膀上,沉沉睡去。这是我从未有过的安全感觉。从小就不喜跟人有身体接触的,那一次却那么安心地在某个熟人也称不上的女孩肩膊上沉睡,醒来,自己也觉得诧异。   阿里山腰的旅馆内,她就睡我身旁,将头靠在我肩上,呼吸都呵在颈项,一呼一吸之间觉得自己快要没顶。半夜挣扎着爬起来,搭三点的小火车上山顶,车厢内睡意摇摇晃晃,她突然冒出一个叹息:如果你是男孩就好了,在车厢里碰撞跌荡。我红了脸,不敢回应。   下了车竟离山顶还有一段距离,有导游在喊:「太阳快升上来了,快走快走。」人群骚动起来往前赶,忙乱中跟她失散了。晨光初现前天地黑漆一片,暗得可怕。电话响起传来小雪的声音,竟有些悽惶:「你在哪里,我不想一个人看日出呵!」   我努力挥手然后在太阳升起的那一刻她找到我,一起看霞光四射在低压的云层,像夺目的彩带,四周越来越亮,笼着我跟她。我看看云,又看看她,觉得她们都离我很近很近。   下山的路上我拖了她的手,放在自己口袋。两人的手都湿濡濡地,一种暧昧不明的潮湿。突然,我们之间多了一股不明所以说不上来的纽带。   没有人说破,但明明两人都清楚看见了那条似有还无的纽带。回澳门前,一天下午其他人都出去玩乐,只余下我们。旅馆房间很安静,像是忽然间没有了回旋躲避的余地。我和小雪我们并肩躺在一起,心跳得快极。她突然吐出一句:「我们糟糕了。」仿佛在口中温吞含吮了许久,话就变得温存如玉。我们糟糕了、糟糕了、糟糕了、糟糕了……我一遍遍地咀嚼从她口中吐出的这句话。翻过身去看进她的眼睛:那,就让事情糟到无可挽回吧。然后,我吻了她,吻她的嘴唇、她的脸庞、下巴、鬓发、颈项。她让我听她的心跳,那里藏着一只小鹿。黄昏在消退,夜一下子蔓延开去,那天她躺在身旁,看着我的那双眼眸,如星。   回程的飞机上她还坐我旁边,飞机下降着陆,稍微的颠簸中她凑过头来在我耳边念出一串数字。声音很低。但我牢牢记住了,记得太牢固,以至以后想抹都抹不掉。   我开始发短讯到那个电话号码,想念的时候,无聊的时候,不能成眠的时候:「是习惯了你的体温跟发香吗?没有了它们,我辗转难眠。」「花季尚未结束,花便要凋零,你不觉得是件可惜的事吗?」她总是静静的,不特别为所动的样子。然而不时地,她会从澳门的一头到另一头来找我,去看场电影,或者只在渔人码头站一个下午黄昏。   开学后,宿舍同一房间的学妹老是回家,于是每星期二小雪都会住过来,周五则我过她那边。我的抽屉里开始添加她的衣物:T-裇、内裤、胸罩;她的床底则多了我的拖鞋、皮鞋,洗刷杯中多了一只牙刷。我喜欢看杯中的那两只牙刷,依偎著,很幸福的样子。   小雪老爱咬我的臂膀,一见到我就痒痒地磨牙,隔着袖子一口咬下,狠狠地,恨不得把我吃下去的样子。我开始小心不露出我的臂,因为上头有一个个瘀青的牙痕。只在她面前抱怨,让她看她又会心疼,取药膏来替我涂抹,喃喃埋怨:「欸,怎么下手这么重?你也真是的,就不懂喊疼吗?」我坐在床上看着她傻傻地笑。「傻瓜!」她会抬头看我一眼,带着笑意跟温柔说。在她面前老是犯傻,缺点都藏不住,平日里的冷静锐利都不知丢到哪去,所以有一阵子她一直叫我刘笨笨。   笨拙的,无措的,敏感得一碰就会疼痛的我——像与今生无甚关系,来自另一世的我。   离小雪到德国当交换生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她也对我们的关系越来越不安。系里头已经在盛传我们之间的暧昧,我向来不理这些,也没人在我面前提。她却是在意的,有时冷不妨提起自己当交换生这半年正好「洗底换牌」,故必须在离开前分手。我听了总很难过,心脏一阵一阵抽搐,觉得只有自己在努力珍惜维护这段感情。小雪见我流泪便心软,叹着气搂住我。大约是那时候,开始对她的味道极端敏感,远远地隔着一层楼便能感觉她的存在,这让我拥有了不为人知的小秘密的快乐。   小雪退宿那天我大哭了一场。她离去前还我外套,那件衣服她从我处取去,常常穿着,我抱着它在地板上坐了很久,以为自己可以坐上一辈子。外套洗过了,上头没有味道留下。我知道她是真的要离我而去了,去到遥不可及的地方,谁来陪伴她呢?下雨了谁提醒她带伞,谁伸出手臂让她咬?谁在她洗澡后替她梳发?谁将她的双脚放在背上渥暖?夜半小腿抽筋谁替她搓揉?我呢?我的笨拙脆弱可以放在哪里?我可以在谁面前哭泣?我坐在地板上靠着衣柜,眼泪自己从眼眶里掉下,仿佛不属于我。我想我上辈子定是欠了小雪许多许多眼泪。或者我是个不归的浪子,或者是个负心的伶人,于是注定了这辈子要将眼泪都还给她。   小雪走的那天我没去送机。等你回来时我来接你。我在电话里告诉她,然后去打工,专心致志地。回宿舍睡了很久,起来时发现已经天黑,天气跟时间其实已不那么重要,我坐在床上看远处的灯火逐渐亮起,我数算着它们:「一二三四五……」身体里有甚么被关上,甚至不觉得冷。我将躯壳交给自动导航系统,自己躲在某个角落。   我开始等待每日跟小雪通话的时间,我期待,却又害怕拨那个号码。小雪的声音跨越半个地球后变得很冰冷,总是淡淡地:「是吗?嗯,是的。」仿佛我是追债的人。于是通话后我总要花上一段时间平抚难过。   终于还是分手。通话那天夜幕垂落如死,没开灯,房间一任幽闇著,我也幽闇著,觉得体内有很大一部分甚么已经死去,全身都痛,一种钝钝的疼痛。那是五月八日,四年多之前。   那天开始,九点钟的时候,我的心总是在七点钟,而转眼间又是意味着心脏阵痛的开始的子夜十二时,我用全心、用全意,将回忆高高举起。正值考试,庄子十三篇内篇读得一塌糊涂,室友下学期就搬回去了,宿舍只有我一人,踩着细碎的脚步来来去去,寂寞如影。我更加沉默了,本来就是不多话的人现在成了哑子,常常一回过神来才发现天已黑,眼前笔记散乱,不觉热、也不觉饿。非常偶尔地,会梦见她,穿着紫色的短袖上衣蹲在地上,哭泣。我俯身拨开她额前的发低低地问: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她抬头对着我露出一脸的阳光,五官如此清晰呵……这个我深爱着的人……可惜她已不复存在。   曾有一段时间,每早介于清醒与迷濛的刹那最让我难过,我不知道我有这么多的感情供我挥霍。后来渐渐好多了,除了偶然觉得寂寞。只是常常我以为自己真的好起来了,真的,不再疼痛了。总还是有一首歌、一句话、一种味道、一个身影提醒我:对不起,你还没有痊愈,你还是很疼。像癌,病情反反复复,死不去又好不起来,拖着拖着,连自己都觉得厌烦。 作者有话要说:  關於紗織收到的這封信,有些情節挪到上章末端去了,之前有追文的小夥伴有空不妨從上章後段看起。   ☆、第三十四章 信   小雪七月二十四日回来,我老是惦记着这日子,千万次在脑海中想像我们见面的情景,说的第一句话,见到我的第一个眼神,第一个表情,第一个动作,第一个笑容。   我想像:她拖着超大的行李箱走出闸口,直发披肩。还是那条牛仔裤,那件暗紫色T恤,一如我第一次在机场上见到她坐在庞大的行李箱上,雪白的脸上架着眼镜,没有犹豫的步伐因为我而停顿,仿佛突然被甚么轻轻刺了一下。她跟我,隔着机场上疏落的人潮,仿佛隔了整座奈何桥。   冷漠在她脸上慢慢堆积,淡淡的,却相当明显。步伐又恢复了坚定,几步跨过了桥,轻描淡写地:你怎么来了?   我呢?我的第一句话会是甚么?好吗?好久不见……熟悉演释出的陌生会是甚么模样?   那天的情景,我想过无数次,从六个月前开始。然而结局还是跟我的想像很不一样   那天我迟到了,赶到时已是十二点。我站在机场的入境大堂,五腑六脏都被掏空,没有甚么留下,眼睛木木地痛,却没有眼泪。我花了一个多小时从机场回家,家在七楼,我慢慢踩着楼梯往上。我举起右手,掴了右脸。那里热辣辣地疼,疼痛让我觉得自己存在,汹涌的悔意平息了些,于是我举起左手。上到七楼我摸摸脸颊,右边肿胀些,大概是右手力气较大的关系。我躺在床上睡,电话突然响起,传来她的声音,很愉快地:   「找我有急事?我见你打了两次电话。」   我也笑:「没甚么,我到机场接你,迟到了。」   「叫你不用到机场接我的,我有朋友驾车来接。」   我笑得更厉害了,咧开嘴巴牵动了脸颊,疼得掉泪。回头再睡,醒来,突然觉得好多了,大概是心死的缘故,死了就不会疼痛……   纱织,纱织。看到此处你可是伤心了?这本不是我的原意,只是那段感情于我,是类似原罪的存在,削改了我原本的模样,变成今日你见得到的面貌——这段感情,以及其后它带来的一连串战争般的事故。你曾说允许我拥有自己的「房间」,到此处,我想冒一次险,打开房门在你面前裸.露。而我总以为自己写字是比说话更能贴近内在核心的。   因为小雪留学的缘故,我比她早半年毕业,在澳门本地最大的报社时事组当记者,她也很快在杂志社找到工作,顶头上司是我们导修课的临时导师——也是她喜欢上的那名有妻的男子。   我一直以为小雪有她的选择,她离开我是我不够好的缘故。只是曾经我们之间是没有所谓好与不好的——直到她不再是我的她。   而若是能就这么形同陌路,只偶尔在发布会上碰见了淡淡点下头,就好了。事后我曾一遍遍这么想。   两年间,我们就这么忙碌著各自的忙碌。母亲的身体似乎不太好,这么说是因为我们不常见面。许久之前她便认识了一高大沉默的男子,其貌不扬,但对她是好的。到我上大学住宿,她便搬去了与他同住。我倒是高兴的,孤寡多年,能遇上合适的人相伴不容易。只是每到周末,母亲还是回我们小小的唐楼公寓,为我煮饭煲汤。直到毕业工作了一年多,才渐渐来得少了,说是我该真正自立,她也想要自己的世界。后来便将那套公寓也转到我名下。而那时候我是那么忙,新的节奏,新的挑战,采访、调查、写稿、截稿死线,全新世界在面前展开,万花筒一般让我眼花缭乱,浑然不觉自己在得到一些,也在失去一些。   如果不是那次调动,人生轨迹本该是无意外地清晰可见的。   在报社工作两年后,我得了一个小小新闻奖,因为这个奖我升了头衔成为高级记者,同时也因为那篇得罪人的稿件,被调离时事新闻,去了突发组。   自是不忿,但也了解面对权贵,人生不公本是如此。何况总编答应了,过个一年半载压力小些,便让我回来。于是也就安心轮班,抬着相机跟一班男人蹲医院,守法院,必要时在路上飙车赶在警察消防员同行前到意外现场——幸好当时已经考取了摩托车驾照,心又狠,一个多月来倒是成绩不错,奖金也比旁人多些。   至今犹记得那年夏天,澳门雨水特别充沛,不过八月初旬,已经打了两次台风。风刚过,雨还哇啦啦下著,满天满地阴沉沉湿漉漉的灰暗色调。那周末本不是我轮晚班,同事生病我便替了他。到了夜晚,雨稀稀落落倒是停了。凌晨一点多快下班时,热线组传来消息:有人爆料亚美达街宝华大厦怀疑发生入屋打劫。地点离我最近,我一听便赶着去了。   宝华大厦是旧式唐楼,保养得不错,外墙刷了一层枣红,在这一片住宅旧区中显出异样的艳色。去到楼下时没有警车,也没见到行家,看来我是第一个到达的人。大门是老式铁闸,正好有住客入内,我放下长发,将相机藏入挎包,紧随着跟了进去。   消息说事发地点在三楼,一层层楼梯盘旋上去,走廊昏暗地朝两头伸延。307。我顺着门牌号疾走到尽头,门框上的灯没开,阴暗中看得出门半掩著,里头隐约传来低低的呜咽声。   「有人在吗?可以进来吗?」我将相机取了出来,一边绷紧了神经。   屋内没有回应,只是呜咽声似乎更大了些。我取出随身带的笔,戳开虚掩的门。   一室的幽暗,只从窗外映入淡淡一点光。我犹豫了下,进去拍照当然取的是第一手材料,但也可能被扣上非法入侵的帽子。这时里头呜咽夹着呻.吟,变成暗哑的低喃,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但确实是女子的声音。   我一咬牙,跨了进去,二话不说先是举了相机拍照,闪光灯亮起,强光打在这拥挤的客厅里,也打在卧室门边的身影上。   「阿 Sir。」那身影忽然间扑上来,那么快,极力地抱住我的腿。「阿Sir、阿Sir,我被人强.奸啊……我被人强.奸……」   我只觉得被冻住了,竟是动弹不得。勉力地往下看,昏暗中只见一双空洞洞的眼睛,透过凌乱的长发望着我、又像望着虚空,似人似鬼,嘴里翻来覆去只喃喃念着那一句话。念着念着,声调渐渐尖锐起来,最后竟然像索命似地凄厉,抱住我大腿的双手勒得死紧。令我也仓皇而疼痛起来,手中的相机无论如何再摁不下快门键。   等回过神我才发觉自己抱住了半裸的她,我不知道,或者我只是无论如何都冀望止住她的啼哭,因为那声音像凿入冰块的钢锥一下下钻入我的脑仁。我蹲下来,沉默地搂住她。凑得近了才看见她脖子上一圈青紫色指印,底下是撕得零零碎碎的白裙,在外头灯光下显出破败的颜色,就这样,那白布料上的血迹仍触目惊心,从房门口直延到客厅来,拖出淡淡一条痕迹。我咬住自己的手背才没让自己跟着女孩尖叫出来。任由她的双手揪住后背。空气中飘散著一股混合汗酸、体臭和类似铁锈的奇怪味道。   到警察、医护人员陆续抵达,事后回到家,我才从浴室镜内看到自己后背上一排排青肿的指甲印,一整个星期都退不下去,仿佛她的一部份痛转移到同为女子的我身上。   怎么说呢,纱织。入突发组的时日虽短,但我不是没见过血腥。毕竟去的总是车祸现场、火灾遗址或者跳楼自杀者的脚底下,不是没见过血淋淋的残肢扭曲的面孔,只是再没有一种□□哭喊带着那样惨烈的怨恨。这股怨缠着我,不时入梦。   因为这件事我被採訪主任一顿痛骂——第一个抵达现场竟然只拍了几张现场图,白白累报社赔了爆料的钱。训著训著,见我精神恍惚,想一想竟突发慈悲放了我一周假。   待恢复上班,案情已经逐渐明朗。再简单不过的事发经过:女孩随朋友参加派对,结识了主要涉案人,相邀回住处,结果引进来的不是一头,而是三头狼。如此明了,概括起来不过三五句话,牵扯出来却是连血带肉一团乱麻。   由于身上有明显施暴痕迹,身上也验出三个涉案人的精.液,案件很快被判定为强.暴,令人吃惊的不只是涉案人手段之凶残,性质之恶劣,还有他们的身份——主要涉案人是助理财务局局长的侄子,另外两个一个出身普通家庭,一个却涉及黑社会背景。舆论譁然。案子很快开庭审理,一审判定三个嫌疑人罪成,三人不服上诉。   一审结束那天,初级法院门前聚集了黑鸦鸦一片记者,兵分两路一边围住涉案人和他们的律师,一边困住了女孩和她友人。我挤在围困她们的人马中,仗着身高拥到她身边。   「胜诉了有什么感想?」「对方进行上诉有多少把握?」「要求的天价赔偿是不是太高……」「麻烦看这边……」四面响着纷杂的提问和相机快门声。我看着那女孩。事隔一个多月,她脖上的青紫消退得只余淡淡红印,戴着鸭舌帽墨镜口罩的脸显得那么小而僵硬,动作也是,在包围圈中硬生生往前挣扎,我忽然间仿佛听见那夜她在耳边干巴巴的嚎叫,错将我当成来救援的警察。   同行们见问不出什么,摄影记者也差不多拍了足够照片,开始惯例递上名片。我犹豫了下,在她从身边搡挤过去时也递了过去。被鸭舌帽压低的脸略抬起,仿佛看了我一眼,收下了名片。那只手柔柔弱弱,跟当天掐青了我后背的,仿佛不是同一只。   到案件开庭复审已经是十月,涉案人再次败诉,以高额保释金保释候审,并再次上诉總審法院,仍做无罪抗辩。   复审结果出来后的第三天,那女孩找到我,说她已经无处可去。   本来就是孤身在澳门工作,朋友、公司同事被记者扰不胜扰,无法再回原来的住所,积蓄也都用在官司上了。她在电话里说。更重要的是,连着三天她都收到恐吓短讯,短讯上只有一幅血淋淋的断腿图片,底下是一行字:你知点做。   警察呢?报警了吗?我问。   去过警署,说是证据不足。电话那头一阵沉默,只听得到沉重的喘息,她的声音有种神经质的紧迫:那阿Sir问我,做出这种事,怎么还有脸上街?他问,问我觉不觉得羞耻……   我沉默著。跟同事调班,将她安置在一家短租套房。   没有问题要问吗?她看着比我印象中小,也比想像中的清秀,只是脸色不好,眼下一层青黑,人很憔悴。要不要做个采访之类?她带着讽刺问。   我摇摇头。   她便径直躺到床上去,似乎是立即睡着了。等我起身开门,却又惊醒,惶惶然问我:能不能过一阵再走?于是我又坐回凳上,等她睡熟。   晚饭是我买回来的,两盒烧鹅饭,她吃了很多。我给了她一部老式手机和新的电话卡,吩咐她把旧电话关机拆掉电池。让她多休息,少出去走动。   我会照顾你,直到下次出庭。我答应她。      ☆、第三十五章 信   当那串曾经熟悉到贴进心窝里——曾经伴着气息低哑响在耳边——的电话号码在手机屏幕上亮起时,我出乎意料地胸腔一痛,自己也诧异,隔了这么久,竟然还是在意。   铃声在我愣怔间突兀地止住了,很快又再响起,这一次我马上摁下接听键。   好吗?小雪的声音依旧不失愉快。她没有客套很久便邀我共进晚餐。我答应了下来,隐约觉得她有什么紧要的事情要谈。   结果没有,我们只是共坐在一家小咖啡厅,吃着不怎么样的焗猪扒饭,进行着不温不火的交谈。客客气气的,各自端著职场上的微笑,说些场面话。化了妆的小雪面容更精致了些,身上也不再是T恤牛仔裤,因为跟的是财经新闻,身上穿着伏贴的职业套装,小高跟鞋,长发烫成大波浪倒是添了许多妩媚。我一惊,猛地发现自己在端坐对面的她身上,寻找著以往,那个曾属于我的她。   一顿饭吃得不知滋味,途中还来了几个莫名其妙的宣传电话。我皱着眉放弃眼前剩了大半的晚饭,喝一口水,终于问出口:你和他怎样了?你最近好吗?   小雪肩头颤了下,有些慌乱似地,双眼探过来,很快又垂下眼帘。还好。她说,他……他离婚了,儿子归了前妻。   那就好。我应了一句,不知再说些什么好,只觉得一阵寒又似乎一阵燥热,眼珠子发涩。一句「你爱过我吗?」在咽喉间横冲直撞,最后硬生生吞了回去,在心头梗著硌著,棱角划得附近血肉模糊。呵,毕竟是长大了,毕竟,已经分离。   两人沉默了半响,小雪慢慢解下颈间的丝巾,下定决心似地抬头问我:最近那单强.暴案你听说了?   我诧异地点点头。这单案我是第一个抵达现场的人这件事不少行家知道,我看着小雪,觉得她也知道。   可以的话,她说著,将丝巾放在桌上,握住它的手紧了又松。可以的话最好不要太接近,涉水过深,容易溺毙。   呵,我才明白,这餐饭为的是这句话。或者是从男友那得到了什么消息,便来提醒我一声——这样可以算作往日的余温吗?我笑了下,自知太过嘲讽,便低下头去,应一声:我有分寸。   眼见着后天就要开庭,经过终审,案件便将告一段落,我似乎也能从那场梦魇似的见证罪恶发生的负担中挣脱。一切即将落幕。为此我特意让女孩尽量留在租屋里,自己只偶尔上门帮她补充食物物资,这两天连电话都少了。   小雪神色复杂地深深看我一眼,欲言又止,终于忍住,叫了侍应买单。   我来吧。我轻声说著,抽过账单径直去前台把账结了。   不过是迟到了的一个句号而已。当时的我这么想。淡淡然,几乎隐去不见也无甚意义的结束符号。未曾想到这里是个转弯,轨道在此换了个方向,往别处延去。   第二天早上,我习惯性翻看报社提供的手机——突发组采取轮班制,一般下班了采访主任便不会来找,群里又消息不断,因此临睡前我习惯将它调成静音——屏幕上显示有21个未接来电。我皱紧了眉头,发生什么事了?一边回拨,一边翻找自己的私人手机,这时门铃却又响了起来,就夹着电话转而去到大门,开了木门,竟看到许久不曾见过,母亲的男友。   「冷叔?」我眉头皱得更紧了,印象中他从未踏足过这个家。这时电话接通,那边响起采主疲倦的声音,我看一眼冷叔,急急跟电话那头说抱歉回头再打过来,便挂了电话,打开防盗门。   冷叔站在门口一动不动,我仰著头看他,黑实的国字脸上有刀刻过似的深深皱纹,眼里都是血丝。什么时候开始,冷叔的头发也半白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母亲呢?各种问题在心头过了一遍。我静静的,忽然间有点不敢问出口。   「你母亲走了。」冷叔打破沉默。   「走了?」我轻声重复一遍,不懂。「去旅行了吗?哪个地方?怎么没跟我提?她一个人去会不会……会不会害怕……」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我的身体也是,脑袋中嗡嗡嗡地响,却还是勉力笑着,不敢道破,怕一说破,那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她去世了。」冷叔将双手压在我肩膀上,那是他第一次跟我有身体接触,那双手大而有力,却扶不住我往下滑的身体。   我滑坐在地板上,瓷砖冰得我浑身发凉。以往的一幕幕从眼前掠过:小时候的我将睡未睡,等门,等著母亲手里的马拉糕;在赌场里当荷官的母亲,偶尔得了丰厚小费便带我到乐园里去,明明是一周的生活费她眼睛不眨地换成玩游戏的金币让我挥霍;她为我织的围巾、细细熬一晚上的汤;她打电话来,告诉我过马路要看看左、再看看右才能过去……没有,再没有人能像她那样爱我,而她就在我不经意间消逝,从此再见不到,再听不见,再触摸不到她的手……上一次见到母亲是什么时候?两个月?三个月前?何时开始,我走得那么急那么快,竟然不曾回头看一眼身后?忽然间我心头涌起一股恨意,无法原谅见不到母亲最后一面的自己。我勾著头,眼泪像关不上的水龙头滴滴答答全落到地板上,觉得满满一个房间被填入浓稠的悲伤难过无助悔恨,同时又有什么被抽走了,空空落落,从此无论如何自己都不再完全。   冷叔陪我在门边坐了很久,由着我无声地哭,然后慢慢一字一句地告诉我,母亲生病有一段时间了,心脏方面的问题,她不想让我知道。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凌晨四点多,她突然心悸,救护车上已经失去意识,没到医院……」冷叔突然哽咽了一声,好一会只是喘气。「我给你打电话,一直关机,后来只好打你公司电话,你同事说会联系你……你母亲,临走前,让我好好照看你。」   他抬起手,缺了两根指头的右手坚定地放到我头上。「我会好好照看你。」   我只是不作声地听着。好一会,跳起来将整个揹包倒翻,抖出所有物品,又四处翻找了一遍,没有,没有没有,我的私人手机不见了。   忽然间一股从五脏六腑里升起的恶气,我掀翻玻璃茶几,将杯子一一摔碎,扒下电视机,撕下窗帘,将开放式厨房里的所有盘碟砸个稀巴烂。一股恨意支配着我,在我体内横冲直撞,连带着我也横冲直撞,直到我摔无可摔,砸无可砸,颓然滑坐到地板上。冷叔很快将我半扶半抱起来挪到沙发上去,自己退开些,蹲下来看我。   「我需要你振作些。」他说。「你母亲还在医院,还有许多手续要你去办……」   我看着他,眼睛却无法聚焦,眼中模模糊糊发热又发涩,泪水汩汩而下竟没停过,但这次总算能发出声音。我将头埋入膝盖,极大声地呜咽起来。哭着哭着,人累极睡去。   醒来,一时间不知今夕何夕,茫茫然,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环视一圈狼藉的客厅,看到坐在矮凳上的冷叔,他对我浮起一个难看的笑。我偏过头去,对这个带来母亲死讯,这个抢走了母亲的人有股无情由的怒意,一股悲凉随即又慢慢爬了上来,这次一点也不汹涌,只是庞大又深沉地紧紧将我沉坠在海底,无声无息无人,只单单这么坠落下去。   我又坐了一阵,然后拖动僵硬的四肢到洗手间好好洗把脸。看了看表,已近黄昏,现在去医院也来不及办手续了。一天滴水未沾,我只觉得发虚,胃里绞痛。我就著水龙头喝几口水,抬头,镜里的人对着我虚弱地笑。看,不论如何悲伤都好,还是会饿,累了也依然睡去。我将头抵在镜上,觉得自己还是在坠落。   冷叔坚持让我搬到酒店过一夜,我看看家里的凌乱就同意了。去到酒店,房间已经开好,很宽敞的二房一厅套间,里头还有两名长得相当漂亮的女生。   「她们睡一个房间。」冷叔说。「我不方便,但至少今晚要有人陪着你。她们会很安静。」他说著横了两名女生一眼,我看到她们脸上闪过惧色。   我一直隐约知道冷叔是有些势力的,只是不清楚这股势力的范围边界,如今的我也无力去思考、确认或辩解什么,只是点点头,去了主卧房。来酒店之前喝了两碗粥,胃部好受了些,也打电话回报社请假了,我想着还有什么未做的事,念头还未浮起,意识便沉入深深的睡眠沼泽。   第二天一早冷叔陪着我到医院办认领手续。医院太平间阴森冰冷,我看着抽屉似的冰格拉出,白布掀开,母亲苍白的脸仿佛整个往内塌缩了些,显得那么小而干枯,这个给了我生命的人呐。我握住她再无知觉的手臂,眼泪扑扑往下掉落。   办完手续出来,外头是明晃晃的艳阳天。冷叔让我跟他回家一趟,母亲生前整理好了一份遗物。我正答应着,手机铃声响起,电话那头采访主任的声音少有地凝重,只叫我赶紧上网看新闻。   我立即打开新闻版面,上头铺天盖地的大字头条:强.奸案受害者改口!带伤出庭推翻前口供,三名被告改判误伤罪,各缓刑半年及三个月……   我闭了闭眼,太阳底下竟觉得浑身冰凉,一个想法蛇一样从幽暗角落里窜上来,阴冷狡猾,让我打起冷颤。我深吸口气,想给女孩打电话才想起那号码存在私人手机里了。一咬牙,摁下那组再熟悉不过的电话号码。铃声响起,很快转至留言信箱。我挂断,再打,这次直接关机了。「是你拿了我的手机?回我电话。」我咬著牙留言,恨自己这种时候仍说不出偷字。   我回过身跟冷叔说抱歉,晚些再上门。冷叔盯着我良久,才点点头。我便转身打车,径直去了女孩的短租套房,的士上仍是一遍遍打小雪的电话,一遍遍听她愉快的声音:忙紧,有事请留言。那一顿无由来的晚餐,根本不是迟来的告别或者警示,不,这一场表演与自作多情的我无关,她图的只是我与女孩间的那点联系。只是,为什么?   套房内自是不见女孩的身影,我环视客厅,还算整洁,门锁也没被破坏,到房间转一圈,女孩的随身物品都还在,不像是收拾好搬走的样子。我皱紧了眉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总算想起上网调出谷歌云端,翻找出个人通讯录。人脉是记者最重要资产,我一直设定系统自动上载联络人资料到网络硬盘。   翻出女孩电话立刻拨打了过去。关机。不甘心,再打两次,自然还是关机。我深深地调整呼吸,打给当值的采访主任,要到这两天跟这单案件的同事电话,细细问清楚情况。然后在凳子上坐了下来,双手握住手机,支住额头。   根据同事听到的风声,不难整理出事情大概经过:女孩前晚到某家餐厅外等人,结果隔壁酒吧冲出一群打群架的人,械斗中受到波及,右腿被铁棍敲断,粉碎性骨折。她被送入医院治疗,今日早上的庭审上便改了口供,一口咬定自己是出于自愿。   我闭着眼睛,一股声音细细钻入脑海——是那晚上女孩一遍一遍尖锐怨恨的哭嚎。那声音渐渐大了,响得我头痛欲裂。我睁开眼,觉得自己出乎意料地冷静,仿佛将情绪统统关入另一个房间,只剩下一个理智的行尸走肉的自己,反反复复地问:为什么?   起身拉开窗帘,天色阴沉沉不知何时变了天捂上一层铅色,我下了决心,一边翻找通讯录,一边打车去了小雪任职的杂志社。的士上一个个电话打出去,任何认识小雪的同行、同学、朋友乃至旧时常去的咖啡厅老板,他们当然无法告诉我小雪的下落,但我知道有些声音终究会透过他们折射到小雪那里,让她晓得全世界都知道我——这个曾和她传过暧昧流言的人——正到处找她,而且会一直这么寻找下去,直到她出现。   去到杂志社就被前台拦了下来。   我知道夏小雪不在,我说,我找陈副总编。   前台小姐无辜地摇摇头,小声说他也不在。   哦?我倒是有些惊讶,原本只是随口说说,想见一面增加小雪的压力,顺便会会这个由来已久的「情敌」;更大可能是以没有预约或正在开会为由被拒,没想到前台会说他「也」不在?   好。我说。我在这里等著。说著指指接待柜台旁的沙发座椅。   他们,他们出差了,今天不会回社里的。   我点点头表示知道,还是在沙发上坐下来,犹豫一下,终于打电话给冷叔,问他海关有没有人能帮我打听两个人的出境记录。冷叔没多说,只详细问了两人的姓名年龄相貌特征,隔不久便致电来,说两人都没有出境记录。   我于是等著,以前所未有的耐心,脑海一片空白。小雪在耳边呵气如兰,她漂洋过海显得冰冷的声音,她低低哑哑地说着我们糟糕了……阴暗的充斥奇异味道的公寓客厅,女孩凌乱发丝后一双怨毒的眼,她刺耳的哭嚎……小时候母亲手里晃荡的糕点,发烧时她温柔地贴在我额上的手……猛地一阵响雷将我惊醒,我像是魇著了,出了一身细汗。回过神才发觉一直握在手里的手机在响。   你找我?小雪的声音很沉着。   你在哪里?   那边一阵沉默,隐约似乎有争执的声音。过一会传来小雪匆忙的声音:七点钟,渔人码头。   我挂了电话,借用杂志社的洗手间洗了把脸。不过两三天时间,镜子里的人让我陌生,双目红肿,脸色泛青,而且太削瘦了显得刻薄。我冷冷跟镜子对峙,好一会,以指代梳慢慢理好长发,绑起,将衬衣上的皱褶略抚平些,才走出门。出了杂志社所在商厦大门,天际压着的厚厚一层乌云里滚过几道亮光,过几秒,才传来压抑的雷鸣声,没有风。我看看手表,不到六点。不经思索,直接去了渔人码头。   渔人码头是澳门其中一个著名景点,视野开阔正对着友谊大桥和金沙酒店,再旁边是庞大的主题乐园。夜色沉坠如幕,衬得灯火璀璨流转。码头平台右侧有一拐弯处,是木头搭成的一个小小瞭望台,那里游人总是相对少些,两年多之前,我和小雪总喜欢来这里,并肩将黄昏站成夜晚,看华灯初上。   我抚上瞭望台的栏杆,两年多了,我下意识地不敢靠近这片地方,再踏上来,依旧…不,更加地一无所有。爱情、亲情、事业,甚至那一点自以为可以守护的正直或说正义都离我远去。雨落了下来,无声息地。   「怎么,也不知道带把伞吗?」   头上撑起了一方安宁,我先抬头看看那把蓝色折叠伞,再回过身,看住眼前娇小细致的女子。她的声音还是温柔,仿佛间,我们好似回到单单纯纯的大学时代,没有旁人、事业、恩怨。她把我手臂咬疼了,又取出药膏帮我揉捏,那样温存又心疼地低声说傻瓜。   我忍住了由心底冒上来的酸楚,因为那股酸楚眼见着就要化为只有在亲近人面前才会显露的委屈。还没开口,小雪却截住了话头。   「对不起。」她说。「我太了解你的性格。如果有一丝半点别的方法,我不会出此下策。」   我退后两步,退出她伞下的范围,带着距离看她。原来我是带着侥幸心理的,著了魔地找她,原来是为了给她机会辩解,让她告诉我这只是误会,偷走我手机的另有其人。我闭上眼,笑自己傻。   「为什么?」我竭力挤出辗转反侧折磨着我的疑问。   小雪摇摇头,将手上的伞凑近我几分。「已经不重要。伤害已经造成。对不起,真的。」她又摇摇头,眼泪滚落下来。「我只是没有办法……我知道你不会原谅。」   「是为了他吗?」忽然间我的脑袋一片澄明:财务局的官员,财经杂志的副总编,多么容易就能搭上的关系,如果他从小雪口中知道了我,又知道我是第一个抵达现场的人……或者有人说起见到我带走了那女孩……是吗?去到最后这一切不过是个顺水人情?为了让男友步步高升?为此不惜践踏我的尊严,我小心翼翼守候仅余的一点信仰!   「不是你想的那样,」小雪的声音有点慌乱,「他,他也是迫不得已……他儿子……」   「我母亲去世了。」我打断她的话。「就在你取走我手机那晚。我甚至没能见她最后一面。」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小雪抬起手来,抚上我的脸,我才知道自己流了眼泪。   「滚!!!!!」我吼了一声,挥开她的手,那点施舍的嗟来的怜悯我不要。   小雪没有防备被我的力道打得踉跄了下,伞掉在地上翻滚两圈,很快在一个人脚边止住了。那人快步上来扶住小雪的肩,撑一把黑伞护着她。   「是我的错。」那人说,文质彬彬的一张脸,说的那么理直气壮。「有什么都冲着我来。」   呵……陈副总编。我不自觉地笑了。自然是要算在你头上的。我牢牢盯着他圈住小雪的臂膀,牙关咬得生疼。   小雪转过头冲他说了什么,我听不清楚,倒是一字一句听进了男人的话:   「不关小雪的事,事情是我拜托她做的,要报复要怨怼要打官司都朝我来。」他顿了顿,声音更冷了些。「时间晚了,今天先到这里,明天请来我办公室,我们坐下来谈。」   不关小雪的事。那么两年前是谁像利刃一样挖出我的心脏血淋淋暴露空气里任其氧化发臭僵硬,此刻又是谁切开我的腹腔掏出五脏六腑让我痛得无法言语?抢走我的爱人,夺去我见母亲最后一面的机会,动摇我最初信仰的,又是谁?   我眼睁睁看着他圈住小雪转身,就这么带着她越走越远,眼睁睁看自己动弹了下,脚跨出去,明明白白听见体内的一根弦喀一声断裂,有个角落无可挽回地倾塌崩坏,仇恨愤怒怨怼不甘厌恶悲伤倾盆而降,涌上来淹没上来,无处可去,无后路可退。我迈出去,脚步渐渐快了,踏在水洼里溅起水花。经过一个垃圾桶,我顺手捡起了地上的玻璃酒瓶,在花栏上砰地敲碎,一切那么自然而然毫不费劲,脚步轻盈。   小雪先回过头来,眼睛瞪大了,似乎发出一声惊叫,又似乎没有。我的世界一片安静,只是专心致志地疾奔过去,将手里的酒瓶碎片刺出,刺向那人的脑袋,既然是你的错,你要的负责,那就用性命来偿。我的世界一片宁静,无风无浪。   是小雪推了他一把,他侧过头,我手上的碎片划过他的后颈,拉出深深一道血口,血几乎是立即喷涌出来,混著浓稠的腥味溅了我一头一脸一身。他略回过身,下意识地捂住了伤口,血便从指缝间汩汩而下,他的双瞳涣散开来,身子软在小雪怀里,然后抽搐。   我看见小雪捞起裙子死命压住他的脖颈,从她脸上的狰狞看到自己的狰狞。「救命!」她朝四周喊,声音凄厉。像是某个闸口被打了开来,这时我才听见声音,雨声、脚步声、小雪的喊叫,看见四周逐渐围拢过来的人群,血从他身底下漫开顺着雨水延到我脚下。   酒瓶从我手中滑落,我本能地推开人群竭力奔跑,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性,仿佛这么剧烈地奔跑着便能逃开一些什么,留住一些什么。于是我跑着,跌跌撞撞去到闹市,人一下多起来,我撞倒了几个人,身子一侧压到一个水果摊上,再翻落地上,压烂了一片橘黄。挣扎着起身,才发现自己袖口一整片血红,腥味伴着水果的酸。   大概是这时候我昏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两天后,睡在一间狭小幽暗的房间内,冷叔在旁边坐着,如释重负。   冷叔说他的一名马仔在暗巷里找到的我,而我全无印象自己曾跑到巷口,掏出手机给冷叔打过电话。意识里最后一幕是我摔在地上,起身,袖口传来的腥甜和桔子的酸味,想到这突然头皮发麻一股热流从胃部涌了上来直抵到喉间,我一俯身吐了出来。好几天没进食,吐出来的都是胃液胆汁,一边吐一边剧烈咳嗽。吓得冷叔忙找了医生过来。   等到医生检查完身体,冷叔才告诉我,我们身在一个暗馆子里,隔着一条江,摆渡过去便是珠海。   「你高烧昏迷时一直说自己杀人了。」冷叔皱紧了眉头,黑脸膛上有种苦相。「我找人查了下,那个人失血过多,还没过危险期。」   他说完,沉默下来。房间里只有一盏昏黄灯泡,让坐着的冷叔投下浓厚的阴影。我转开眼,知道他的意思。即使澳门刑法典经重新修订后放宽,过失杀人罪最低量刑是十年徒刑。   牢狱之灾还是亡命天涯。我明白冷叔的意思是要让我自己选择。   我让冷叔送我过江。   经过那一夜,我的心死去大半,随之而去的有曾让我牵肠挂肚的爱情,还有曾让我脚踏实地抬起头颅的正义。母亲也去了,此处已无牵挂。而如今我了然一身,仅剩余的,不过是自由而已。   冷叔没多说什么,当夜便送我上船。一起交到我手里的除了装有五万人民币现金和随身用品的背囊,还有一个小叶紫檀首饰盒子,里头装着母亲给我的遗物:老家小镇上的一套公寓钥匙和房产证,一点黄金首饰,还有些证券存摺。我将证券存摺交给冷叔保管,他点点头收下了,又递给我一张芯片卡,那是一张内地身份证,上面一个年轻短发女子的头像,头像旁写着方青空三个字。   过了江,第一件事就是去剪髪。自那天起,世上少了一个刘溯恩,多了一个方青空。   纱织。这便是我的故事。我讨厌那种水果的由来。   此后我从珠海到广西到云南再到四川甘肃新疆,大半年来坐着汽车一站一站,东西游荡。直到疲惫厌倦,想起了母亲的故乡。回到小镇上,我在母亲公寓中安顿下来。一两个月间,跟一家小书店里的老爷子相熟,他身子不好,店又无人接管,干脆将铺子低价转了给我,我便让冷叔帮忙卖掉证券将现金托人带来,然后暂且经营起一家书铺。再然后,便遇见了你。   如果可以,我是多么希望与你相遇的,是不知天高地厚、狂妄自大却完完全全的刘溯恩,而不是这个胆小而残缺的方青空。如果可以。   曾经有个短暂时刻,我以为我们是能就这么相守着对方依存下去的——若不是后来发生的那些。而你总是比我勇敢。我爱着你的勇敢,为此不惜试探——   小羽的提议里并没有附带条件,只是我听你说了情况便知道她帮不了太多,反倒是我仰赖著冷叔是有可能另辟捷径接触到关键之人的,只要肯付出代价。为此,我必须知道你愿意为家族牺牲多少……   纱织,我曾问你跟我在一起,可曾后悔,你说不悔,因为再来一次恐怕还是贪婪。我也一样,贪婪,因此心之所往,便被套牢无法挣脱。   写到此处,天空已泛起了蟹青色,疾书一晚,话犹未尽。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恐怕我们不能再见 。望你安好。   勿念。   刘溯恩      ☆、第三十六章   当纱织看完信,找来熟悉的骆驼牌香菸,点燃,在公寓客厅静静抽著的时候,六百多公里外的刘溯恩正坐在一张老旧书桌边上。桌子看起来有些历史了,旧漆脱落,桌面桌脚坑坑洼洼,布满意义不明的划痕和粗言秽语。好一会了,她静静坐在这间简陋的图书室里,在暗红色的塑料椅上挺直腰背,安静看着桌面上几张白纸一只黑色圆珠笔。窗外正对着篮球场,不时地传来女囚们的叫嚷声。   周六下午的四点二十五分。曾经她以为入狱后时间刻度会在日复日的刻板中模糊淡去,但不是,正因为刻板重复,时间被更精细地划分:起床点、吃饭点、工作点、休息点、沐浴点、活动点、熄灯点——一个个时段的拆分像一格格框架束缚住围墙内的人,有时简直像束缚住了剩余的所有人生和可能性,因此从收押所迁到监狱不过八天,她却有种已在此天荒地老的错觉——这便是惩罚呀,将自由从身上剥夺,面临极快又极慢的时间刻度(那些在眼前一望无际的「点」),煎著熬著,一寸一寸赎罪。   篮球场上几声尖叫让刘溯恩回过神来,她动了动,抬起手来握住笔,一笔一划,在空白纸上写下「纱织」两个字,然后,又无以为续了。仿佛所有情绪思想渴望说出的话都在上一封信中倾吐了干净似的,如今竟无一剩下。   又或者,是因为知道如今寄出的信件会被狱警一一检阅,那些情感不知该如何避开外人的目光,隐藏在字句的肌理下?   好一会刘溯恩就这么空握着笔发呆,笔头在纸上平白落下一点点墨迹。终于她松开笔,拧过头去专心看球场上的争斗。   篮球场是簇新的,这所澳门唯一的监狱刚刚完成扩建,而运动作为向来被当局鼓励的囚犯娱乐方式颇受重视,仔细看连球都换了新的。不像图书室换汤不换药,室内粉刷过了,书籍书架书桌还是老样子。溯恩久久盯着那颗被抛上抛下的篮球,涌起一股下场奔跑的冲动。毕竟是曾经打了十年篮球校队的人呢。溯恩笑了下,任那股冲动泛起,复又平静——像肯尼说的,在监狱里的生存之道便是低下头,再低下头,让那片乌云过去。   肯尼是冷叔请来的「坐牢专家」,在自动投案前三天为她做了密集训练。根据她的年纪、种族、身体状况、经济实力度身定做的训练课程,先是一些监狱里的潜规则,几个大的帮派,狱警的大致情况,发生冲突时的应对方法,然后是几项必要的自救格斗技。以她当时疲惫的精神状态实在无法吸收太多,肯尼于是在最后又强调了一些重要关键,低调是其中之一。   为此冷叔还特地请来理发师,为她修剪了半长不短的髪:前头修出刘海挡住眉,两侧削薄盖住耳廓,后头简单剪齐。事后一照镜子自己也觉得神奇,只是略微修改脸部便呈现不同的深浅,原本深邃的脸廓浅了些,像是开锋的利器被磨钝,下颚的线条也不那么生硬,于是变得不起眼——肯尼和冷叔对这效果相当满意,她则是无所谓,只是冷叔的心细让她吃了一惊,猛地觉得母亲跟了他或许是幸福的,由此倒是得了些安慰。   对于冷叔,溯恩一直是感激的,然而那感激一直处于理智层面,像一笔账,加加减减都在左脑,不曾往心里去。直到这次再联络。   当她问有没有办法联系上张恣庆的赌债债权人时,冷叔也没有多问,只是让她稍候。冷叔没有让她多等,也没有废话,电话打进来只是说:恐怕不好解决,愿意付多大代价?   溯恩记得当时她回:尽我一切能尽之力。   事后她也曾想过,如果当时不这么骄傲地试图从债务入手,而是直接找冷叔借钱,卖掉澳门的公寓再接受小羽的帮助,将凑到的现金转给纱织度过难关,会不会更简单些?   可惜世事没有如果。且不说冷叔能在短时间内挪出多少现金,这么一笔现款流动,恐怕也避不开有心人注意。打草惊蛇,蛇既已惊动,不付出代价如何平息?   谈判那天是冷叔亲自带着人马去的。当时她已经赶到临海的黑渡头,却在暗馆子里被按捺下来。来接应的阿标笑嘻嘻地说:冷爷吩咐,你不方便出面,等著。等到天入黑,此岸彼岸的灯亮起又零落之后才收到冷叔的消息:认了伤害罪和教唆罪,债务可以重组减轻。   冷爷说,如果不愿意,现在就送你走。福建是不能回了,先到广东过一阵。阿标的神情正经起来,显出一种凶相。   你跟了冷叔多久?刘溯恩突然问。   快十五年了。我这条命是冷爷搭救的。   溯恩点点头,直觉认为冷叔应该会派信得过的人来照看她。她向阿标请教目前的局势。阿标不太愿细说,磨了半天只吐露了个大概:债权人那方是当地最大的高利贷组织,只要能收到款子根本不介意是谁付,用什么方法付。只是这事透了出去,另外的黑帮甚至政府势力插手进来,非要揪出刘溯恩不可。   能谈到目前这个条件是对方忌惮冷爷人脉势力。阿标说著撇撇嘴唇。我们这一门或者不算顶有钱,也没有权,但有的是人。   这次是连累冷叔了。   嗐,江湖人说什么连累。阿标摆摆手,说来都是缘分,两年多前冷爷说要保你,就是派的我带人跟了你大半个月,不然早报销了。   刘溯恩一愣,这才算解开了缠在心里的一个疑问:当年要拿她一个手机何其容易,偷拐硬抢,甚至绑架逼问都可以,何必那么大费周章地找夏小雪来取?想来是冷叔早收到消息暗中护住她的缘故。   想到夏小雪,心里竟还是木木地疼痛。一直不敢打听她的后来。她知道刘副总编最后度过了危险期,似乎还升了职,只是不知道他和夏小雪如何了。说不定结婚孩子都开始长牙了。刘溯恩自嘲地笑笑,突然间想起纱织来。那天房间里暮色透过烟雾落在纱织肩上的情景,如今回望过去仿佛隔着整整一辈子看着河对岸的风景,却让她的心一下子暖和过来。   是在那时候她下定决心。我接受。她说。带我过对岸吧。   伤害罪本是她应得的。对想杀刘副总编她奇异地没有负疚感,令她战栗的是杀人这件事本身,手握住酒瓶颈口,碎片划破肌肤的触感,血喷溅到脸上带着温度粘稠刺鼻,看一个人脸色转白、软倒、抽搐,生命在手中因着自己的力量消逝,这是她种下的因。连自己也说不清,后来的畏寒和时不时缠绕的噩梦里,有多少来自当天的自己,又有多少来自宝华大厦307室女孩怨毒的惨叫。还有多少是源自自己的背叛与被人背叛。   不解开这个结的话,可能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和纱织顺利走下去吧。她隐隐这么觉得。至于毋须有的教唆毁谤罪名,她知道这是对方索取的代价,认了,等于硬生生折损自己的骄傲,替对方洗白,这一口冤屈吞下去,怕是很久都会硌得她辗转难眠……但是纱织,纱织……她想着纱织拧著眉,说「我不知道」的样子,那么珍视身体的纱织,在家族与割舍出她一夜之间犹豫不决。罢了。不过是虚妄的骄傲心和名声而已。   当晚,阿标带着刘溯恩渡过江,之后几天由冷叔安排著见律师、上训练课、理发。她知道冷叔试图透过让她了解监狱生活给她后悔的余地,因此一直拖到最后才跟对方确认接受条件。投案之前,她用最后一夜时间为纱织写了封长信。此后被收押、提堂,严重伤害身体完整性罪名被判两年徒刑,因当时她情绪激动、意识不清加上社会知名人士求情担保,获减刑六个月。至于教唆罪,因性质恶劣影响严重,判罚款八万澳币,并在各大报章公开道歉……   操场上突然响起铃声,休息时间结束。溯恩看着球场上的女囚像鸭子一样被赶成一团,陆续回到牢笼。她站起身,将纸笔收拢,想起还没打电话给冷叔——此前答应过的,每周末允许囚犯与外界通电话时一定要跟他联系。   明天吧。溯恩想着。在这个被困住的时间海洋里,有件牵挂住要做的事似乎也是种安慰。   第二天,当她打出电话时,铃声一响就接通了。   冷叔的声音一反平时的沉稳,有些为难似的:「溯恩。有人要见你。」   「不见。」她几乎是立即拒绝了。之前冷叔就通过消息说夏小雪想来探监,问要不要在探视名单上加入她名字。事到如今,相见争如不见。   「……」那边沉默一阵,溯恩看看后头排队的人,正想说不然挂了,电话那头突然换了人,是熟悉的、柔软的声音:「青空……」   刘溯恩僵了一下,觉得贴著话筒的右耳整个发麻发烫。   「溯恩。」电话那头似乎叹息了一声,「我要见你。」   溯恩觉得那股麻烫一直蔓延到颈子上。她知道纱织迟早会找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作者有话要说:  習慣每天傍晚跑步。五公里左右的路程,最喜歡的不是一開始的步伐輕盈,或中途身體適應後的固有節奏,而是最後一公里,身體疲憊,卻有種可以就這麼一直一直跑下去直到天荒地老的感覺。 《厭桔》寫到此處,有點類似這最後的一公里。 說起來蠻喜歡這篇文,也喜歡裡頭的紗織:勇敢、決絕,定下來的事便不動搖。剛開始寫時碰巧聽到盧冠廷的現場版(一生所愛),荒荒涼涼的腔調搭著二胡,聽著聽著心也跟著荒蕪,只覺此文也該如是:苦海泛起愛浪,在世間難逃避命運。相親竟不可接近,或我應該相信這是緣分。 直到最近聽張杰版的(夜空中最亮的星),忽然間又有了希望。其實結局一樣,一個在獄內,一個獄外,可望不可即,然而因為有情,有一個明亮的盼望,心便能安靜。 「我祈禱擁有一顆透明的心靈, 和會流淚的眼睛。 給我再去相信的勇氣 越過謊言去擁抱你 每當我找不到存在的意義 每當我迷失在黑夜裡 夜空中最亮的星 請照亮我前行」   ☆、第三十七章   刘溯恩无意识地将话筒换到左边,晾著透红的右边耳廓。然后抿住唇用沉默做抵抗。   「我要见你。」电话那头的人又重复一遍,声音仍是不急不缓,甚至更平淡了些,但溯恩知道,她生气了   一时间溯恩只是用力盯着咖啡色囚服下摆,将头抵在墙上,不说话,心里一阵无措一阵欢喜一阵恐慌一阵狼狈,像没准备好的学生一下子被提醒考试提前到明天。   「冷爷跟我说了,每两周有一次探视机会。」纱织先是安静一阵,见溯恩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只好开口。声音伴着轻微的脚步声,似乎换了个地方说话。「也就是说,在你服刑期间,我们还有三十五次见面机会。我告诉你,方青空或者刘溯恩,你拒绝跟我见面一次,我就用你留下的香烟在手臂上烫一个疤,若你一直不见,最后便能烫出七朵梅花印记。」   「……你生气了?」溯恩翻来覆去地想,到最后从喉间挤出的只有这么一句,眼前浮出纱织平静无波的脸,发红的耳朵。这人,明明是文雅精致的外表,一动怒就能做出极端的事。   「你知道我说到做到。」   溯恩还想说什么,电话已经转回冷叔手上,循例说了下狱中的情况和欠缺的物品,很快便结束通话。   将不锈钢话筒挂回墙上的老旧固网电话上,溯恩皱着眉头,无视排在后头的女囚对她不说话又占著电话的不满谩骂,脑中浮现亮红的烟头触及纱织肌肤,发出滋一声轻响然后传来一股焦臭气味的情景,竟是忍不住哆嗦了下,转个方向往负责探视人员登记的辅导员办公室走去。像纱织说的,她一向说到做到。   另一边厢,纱织勉强按下翻腾的怒火,静下心来看面前的冷爷交代几句挂断了电话。   「谢谢你。冷爷。」纱织感觉自己的声音在这空荡阴凉的大厅里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而那位国字脸的中年男子在「崇德武馆」牌匾底下站着,黝黑脸上看不出阴晴。   「不谢。」他缓声说。「张家的事,我没帮上什么忙。」   「不,我谢的是您帮忙照应刘溯恩。」纱织站直身子,恭恭敬敬朝男子鞠了个躬。「我知道若不是您照顾,溯恩只怕处境更糟。」   像是要重新认识一个人那样,冷爷的目光在纱织身上上下打量一圈,脸上露出几乎能称得上笑意的表情,想起什么心事似地摇摇头又点点头,好一会冒出来一句:「以后,你跟着溯恩叫我冷叔吧。」   「嗯。冷叔。」纱织露出温婉的笑。   从第一眼见到冷叔开始,纱织就直觉知道面前的人清楚她跟溯恩的牵连。因为他既不惊讶也没有疑惑,只是唤她坐下,让人送茶上来,然后像是明白她的忧虑那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溯恩的近况。直说到监狱的开放探视时间,什么时候能见到溯恩时,电话正好响了,原本是面无表情的人看到手机屏幕时顿了下,看一眼纱织,才接起,开口:溯恩,有人要见你。   听到「溯恩」这名字时,纱织只觉得自己胸腔像有炽热的岩浆滚烫汹涌,来不及地要满溢出来,结果却在安安静静中听见那句经过电话变得尖细又锐利的「不见」,那股热情顿时全冷却下来,变成又硬又结实的岩石。   她没有多想,寒著脸就伸出手,冷叔便将手机交到她手上。而那个人,一如既往地沉默,以为不言语就能将情绪都掩盖在泥土下腐朽发烂分解然后消失吗?该死。纱织有股狠狠掐死日思夜想的那人,再用尽力气吻住她嘴唇将她唤回来的冲动。好不容易才压下火一口气说完想说的,苦苦安慰自己,至少是知道了下落,一直提着的心总算能放下大半。为此纱织诚心诚意地感激这个信里多次提及的冷叔。幸运的是,冷叔似乎也接受她身为溯恩身边人的事实。   「会在澳门留多久?」冷叔的普通话生硬且带着浓厚粤腔,总是尽量简短。   「时间太赶,只能办到过境签,明早飞机到泰国,再转机回去。」   「辛苦。」   「不会。」纱织笑着摇头。「倒是下周还要来叨扰冷叔,麻烦您确认探视时间后告知我一声好么?」说著递上有自己私人号码的名片。   冷叔接过名片,目光在小小卡片上一扫,转身入了偏厅,不一会出来,手上多了串钥匙。「溯恩母亲留下的东西,我大都给了她,只有这一套老公寓暂时替她保管着。现在交给你,以后来也有个去处。」   纱织点点头,伸手接过钥匙,也不再说一起午餐之类的客套话,她实在是有些累了。刘溯恩三个字像一个开启秘密盒子的密码,一下子翻出太多过往,当中的情感爱恨又太过浓烈,压着她,让她有些喘不过气。也是这个名字,一下子拨开眼前的水雾,让原本毫无方向的胡乱寻找突然间线索清晰——她甚至不需仰仗私家侦探,上网搜索了下刘溯恩、入狱两个关键词,网页上密麻麻出现五千多个搜索结果,大多是些新闻报道,将前尘近况、提堂结案说了个大概,负责溯恩案子的是当地的著名律师,顺着这条线她又找到冷叔,然后办签证、订机票,匆忙搭上早班机赴约。这么紧赶慢赶,昨晚还是一夜不能入睡。以至于一坐上冷叔下属的车,困意便汹涌袭来,压得她头脑沉重四肢僵硬。   「到啦。」小轿车行驶了一小会,在一栋旧式唐楼前停下,高大男子告诉纱织楼下铁闸的密码和公寓门号,顺带告知她一个手机号码,说是在本地有什么需要都可以找他,然后一踩油门扬尘而去,留下纱织提着她小小行李包。   这就是那人自小长大的地方。纱织抬起头来数到第三层,统一的绿漆老式窗台,左边养满了绿萝薄荷蔷薇盆栽一片青葱,另一边却光秃秃的。以那人不管不顾的性格估计是住在右边公寓吧。想起她,纱织莫名笑了。知道了她的真实姓名,纱织心里却还是不惯改口,于是每每想到,便用「那人」替代,像一种含糊暧昧又亲暱的符号。   用密码开了铁闸,一层层楼梯走上去,一层三户,她的住所果然在右手边。   开了防盗门和木门进去,纱织环视一圈简单的、小小的公寓。两室一厅,开放式厨房,面积不大但因为家具陈设极简约,便显得空旷。料理台上只薄薄一层灰,看来是雇了人人定期来打扫。纱织一一打开入墙式橱柜,果然除了少量碟盘只有一整箱泡面,翻开纸箱看一眼,又晃晃旁边的煤气罐,打开压力闸,煤气灶也还能用。将来若经常过来,还是要好好添置厨具才行。纱织在心里盘算著,同时提醒自己去办一个港澳通行电子签。   一边想着一边走到并列的房间门口,房门都开着,左边小一些的是书房,里头靠墙排列著三个与天花板等高的大书架,靠窗一面放著一张实木书桌,桌上一盏小台灯。另一个房间是卧室,纱织走了进去,将覆蓋住床的白色防尘布一掀,阳光下扬起一阵细灰。   将窗户打开通风,窗外就是刚刚楼下看上来的光秃秃的窗台。打开衣柜,里头都是秋冬款的长袖衬衣和长裤,她合上衣柜门,想想,又拉开,抓住一件白色衬衣的袖子,埋头进去,闻上头的味道。闻着闻着突然脸红起来,觉得自己像哪个跟踪狂,趁著可望不可即的那人离家,偷偷潜入了,依靠对方留下的生活物品和蛛丝马迹描绘出她的骨骼肌理血肉体温,无望地希冀着能贴近些,再贴近些……   她安静地叹一口气。   没有。这衣物上没有那人的气息,有的只是淡淡的潮湿霉味而已。她拉住衬衣袖口,愣愣地突然流下眼泪。   好不容易,过去一个月的忙乱中,自己翻天覆地竭力寻找着她的下落,惶惶然怕她受苦吃亏,不知道她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了什么。一颗心落到实处,却又疼痛——她在自己不知道看不见的地方身陷囫囵,是那么自由无拘束的人呢怎么受得了?心疼夹杂欢喜中就听见她一句铿锵的「不见」。一个月来思念牵挂,渴极了似地惦念着她的声音容貌味道,结果难得一通电话竟然只听见一句「不见」,一句「你生气了」。想想又有些恼自己,怎么就压不住怒火呢?明明是以冷静文雅出名的人呐。   咬咬牙,将眼泪胡乱抹在衣袖上,换上自己带来的休闲服,然后将衣柜内的衬衣长裤外套全取了出来,一一分门别类,手洗的机洗的干洗的。今天好太阳,洗了晾晒一下午应该能干吧。纱织恨恨想着。寻不到之前的味道也好,洗净了统统穿自己身上,盖戳一样留下自己的气息。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不覺已經進入尾聲......   ☆、第三十八章   这一周对刘溯恩来说很不好过,即将和纱织见面这件事像一把火,细细将她煎著熬著,一会觉得时间太慢太厚太沉重,一会又觉得墙上钟表走得太快,她还什么都没准备好,没想好届时要说些什么,露出什么表情。她甚至考虑过去理个发——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紧张焦虑,不时恍神。结果是这几天她不断将新上手的缝纫劳作弄得一塌糊涂,而且不止一次几乎暴脾气地要跟其他女囚发生冲突。   而这明明是训练课时肯尼千叮万嘱要她避免的。   溯恩一直喜欢《肖生克的救赎》这套电影,也喜欢史蒂芬金的原著,同时还有一系列美剧《越狱》,甚至是八、九十年代的香港电影《监狱风云》、《大逃犯》,她喜欢看一群人在围墙之内困斗、挣扎,绝望中蓬发希望。等如今自己身临其境,才知道那些主角有多幸运,幸运的不单是肖生克身负财务知识、迈克拥有建筑师专业,而是正正好,监狱管理人员急需他们的知识辅助……而溯恩的专业,在此处还不如一个家务助理或职业拳击手。不过那些影视小说关于监狱的描述里倒有一样是真的:这里奉行严格的团体制。而这种团体的划分依靠的是最原始的准则:种族、语言、背景、年龄。   澳门监狱一百多名女囚中有三分一来自内地,两成多来自国外,余下四成才是当地人,她们总是鳟鱼溯源似的,各自归入有相同发肤和语言的人群,然后再根据其他条件分裂成小团体。一开始溯恩勉强依附在土生土长澳门人中年轻又体型柔弱的那群人当中——真是奇怪的组合,里头大多是罪行较轻的诈骗犯、吸毒者或者惯窃、经济罪犯……总之不是依靠身形壮实抢劫伤人的类型,大多娇娇小小一派斯文,只是人数多,一般又在当地有亲戚人脉,倒也不怎么受欺负。溯恩身在其中是个异数:太高、肤色太白,犯的罪也重,那些人对她便多少有点生疏。   溯恩倒也想过加入澳门人中的混血帮,只有五六个成员,都是葡中混血儿,高大矫健而且好勇斗狠,她便亲眼见到其中的小头领玛瑞莎在操场上掀翻三个老外,并打掉了其中一人的门牙。可惜溯恩不懂葡萄牙语,这简直是穿着合适伏贴的晚礼服却缺了入场券的尴尬境况。比溯恩还高出半个头的玛瑞莎倒是放话:若溯恩肯委身做她「宠蜜」,她可保溯恩接下来的刑期内风光无忧。惊得溯恩从此见到她就绕道走,绝了加入那强悍团体的心。   适应监狱的夜晚花了溯恩一些时间。晚上熄灯铃响过,室内黄灯决绝地「啪」一声关上,走廊外的光透过铁栏绰绰映进来,过一会,暗室内便漫起悉悉索索各种声响。有时是新成员的饮泣,有时是梦呓——那些白日里横蛮戾气的武装在夜里卸下,罪恶感、歉疚、怨恨梦里全裹缠上来,化成几声突破梦境的喊叫或呻.吟。等到夜色再深些,不时也会传来痛苦夹杂快.感的喘息和低吟,自愿的,半被迫的,八人一间的囚室,喘息有时来自隔壁房,有时就发生在隔壁床。溯恩觉得自己像一颗贴伏在河床上的小石子,必须全神贯注屏息静气才能不被汹涌的河水裹挟著冲走。有一晚,她在熟睡中被一阵窒息感粗暴地从睡眠中拉扯出来,有人一手掐住她的脖子,一手探入她囚衣内狠狠捏她的乳.房,那疼痛强烈得让她脑中一片空白,叫不出声无法呼吸,连意识都开始涣散的时候那人掐住脖子的手松开,往下移去,同时嘴凑了上来,溯恩闻到一股烟草的恶臭,她竭尽全力猛地扯住那人头发,这一手又狠又快,直将那人拉扯得翻身滚落铁架床撞到旁边的储物柜,撞出一声巨响。好几人被惊醒了,但没有人出声,溯恩挣扎着半坐起身戒备着。那人见得不到好处估计也是不想闹大,冲地上吐一口痰,爬回自己床上。   羞耻感是在那之后才涌起来的。一整夜溯恩都无法入睡,身上的鸡皮疙瘩无论怎么安抚都无法平复。她将毯子紧紧裹在身上缩成一团,乳.房火辣辣地疼,涌过来的是深深的悲哀和受辱的愤怒。她想起了那个抓住自己双腿悲叫的女孩,想起她被人打折了右脚,法庭上开口说出自己是出于自愿。那晚溯恩流了一夜的眼泪,甚至觉得背后曾被女孩抓伤的痕迹隐隐作痛。第二天天亮,溯恩才发觉自己将手背咬出上下两道口子。   第二天,她若无其事地排队洗漱、排队上厕所,吃早餐,参加劳作,只是牢牢记住了那人的长相——肥胖、矮小、一口黄牙人称「肥波」的惯犯,据说她□□同时贩毒,只是卖的是K仔之类的□□,数量也不多,刑期便短,在狱中进进出出。这回是她第四还是第五回入狱,比溯恩入狱时间还晚三天。   到中午的休息时间,溯恩在操场上找到玛瑞莎,告诉她自己不打算成为她的「宠蜜」,但如果她能帮自己一个忙,可以给她一笔可观的酬劳。   当天晚上,「肥波」在厕所格内被人蒙着头暴打一顿,右手五根手指全被折断,在医疗室躺了一个多月回来,溯恩已经调到别的囚室。然后整个女囚区便开始流传溯恩成了玛瑞莎的人,而且背景强硬手段毒辣——当然那已是后话。   差点被强.暴的那晚之后,溯恩戒了煙,而且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论睡在何处都无法真正熟睡,入了梦也依旧清醒,一点风吹草动就会醒来。她知道自己正被慢慢改变,无可挽回地顺着倾斜的坡度滑落,却无能为力。大概是这个原因,让她对与纱织见面这件事焦虑恐慌,又不能自己地渴盼。仿佛唯有见到她,将她与脑海中的身影对应重叠才能保住自己正常的那一面。然而如果、万一纱织见到这个模样的自己,松开了手……溯恩不敢想象。几曾何时,她是不打算让任何人再往心里去的啊。溯恩不知道自己更害怕哪一个:是被抛弃,还是在不相见的日子中,被纱织慢慢遗忘。   就这样煎著熬著,来到星期日。   当溯恩被狱警领着和其他五名女囚进入探视室,一抬头,看见纱织那样盈盈立在桌边时,眼眶一下子红了。   ☆、第三十九章   张纱织就这么盈盈站在那,挨着桌子,一手摁在桌面上。长发束起,身上穿着白色修腰衬衣,长袖折了几折去到手肘处,底下是一条半旧墨蓝色牛仔裤,搭她们初初见面那双高帮登山鞋。修长身段显出一股蓬勃的英挺来。   这样的纱织将目光牢牢钉在溯恩身上,看着她抬头,眼神在捕捉到自己时亮起,然后眼眶转红,然后别开脸去。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在亲近人面前想哭出声又拼命忍住的模样。   「怎么了?」纱织看住缓步走来的溯恩轻声问,一边竭力忍住探手抚摸她脸颊的欲.望。多久没见面了呢?上次将这人儿拥在怀里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   「没什么。」溯恩摇摇头,简直有些不好意思。「就是见着你高兴。」   「我也高兴。」纱织露出极温柔的笑来,像月光一下子破开云层。   好一会溯恩就这么愣愣看着那光,突然间红了脸,喃喃说一句:「你瘦了」   「嗯?不好看了么?」纱织下意识抬手摸一下脸,然后往下,搁在细长颈子上。   溯恩还是摇头,眼睛盯住纱织雪白的颈子、雪白的手指,莫名觉得渴。好半天才想起要坐下。   「冷叔没来?」   「嗯。他说上次探视时间来过了,这次让我们单独说说话。」   「好。」溯恩像被顺着毛抚摸得极温顺的猫,心满意足地应一句,然后安静下来。   一时间两人只是相互看着,没有说话,却像有许许多多已经透过这样的凝望得到解说。探视室内困住人声,嗡嗡嗡的背景声中,于她们来说却是安静的。   「你穿了我的衣服。」溯恩笑着说。   「冷叔将你公寓钥匙交给我保管了。」纱织横溯恩一眼,竟显出惊心动魄的妩媚。「怎么?我不能穿你的衣服?」   「唔。不会。」溯恩摇摇头。隔着一张结实的木桌子,两人的手都搁在桌面上,离得近了,又触摸不得,便都焦躁著。溯恩的中指在桌面上来回画圈。「很好看。」她补充一句。   纱织便满意了,含着笑说:「我还准备了好几套情趣内衣,嗯,都按着你的尺寸。」说著瞇起眼睛从溯恩那宽松的囚衣胸前溜过。   「……」溯恩画著圈的手指停顿了下,想起的倒是纱织在更衣室里的模样。   「我想想,有皮革的、镂空的、中空带纺纱的……」纱织接着说,满意地看溯恩的脸苦瓜一样皱起来,笑笑,「你知道,这是为了你说不肯见我。」   「我、那是……」溯恩皱着眉欲言又止,不知道这时候该不该提起夏小雪。转念一想,若是出狱后仍能和眼前的人在一起,拥有对方美好的身体,那么穿着或不穿着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哪怕是皮革的纺纱的带铁链的。「好。」她于是说,「有机会的话,都穿给你看。」   纱织倒是愣了下,深深看溯恩一眼,又拧过头去看狱警腰上的警棍。过一会回转过来。「我后悔了。」她说著,眼光往下挪到溯恩包了纱布的左手上。「让你陷入这种境地,我后悔了。」   「不要难过,纱织。是我让自己陷入这境况的。事情总是有代价,迟或早而已。」溯恩慢慢将手收到桌下,顿了顿,忽然皱起眉。「你家公司还好吗?」   「还算顺利,虽然资金方面有些吃紧,但算是缓过来了,订单很稳定,债务偿还方面没有大问题。」纱织想了想,又试着开口:「我将哥哥送入戒赌中心,但似乎没有太大进展……阿爸将他手上大部分股份给了我侄子,大概是想安嫂子的心,也是从根本上掣肘我的意思……」   溯恩替纱织叹气。所谓家人,越是亲近越容不得一点点偏颇和利益牵扯。   「我保留了主题餐厅和酒屋的股份,目前营运得还可以,不过要真正上轨道恐怕还需要一段时间。书屋那边我替你交了租,请一个小妹看店,进货出库等运作大多交给小羽帮忙,我只看着账目。」   「小羽?」这名字仿佛来自遥远的记忆底部,听起来有些不真切。事实上纱织说的这些,公司、餐厅、小镇上的书屋都让她觉得不真切,像个早上清醒便遗忘了的梦,和现实间隔了一层柔软透明的薄膜。然而这些遥远的过往让她安慰,提醒她也曾安安稳稳地生活,而将来仿佛还能安稳地回到那种生活里去。   「嗯。我之前去找过她。她很担心你。」纱织的手探过来,搁在桌子中央。仿佛被牵引一般,溯恩也将藏在桌下的手挪上来,安置在那双手旁边,纱织纤长的手指动弹了下,小指几不可察地一动、一勾,在溯恩尾指上划过,让溯恩不可思议地感到一股战栗,直让头皮发麻,手臂上起了一颗一颗鸡皮疙瘩。   「我也担心你……」纱织温温润润地说。之前的恼怒、不甘、思念带来的焦虑全融化了,只单单剩下这点温润的心疼。   这时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接着是广播:「探视时间结束,请访客依工作人员指示离开。」   纱织和溯恩不得不站起来,满眼的欲言又止。   「你好好的。」纱织终于开口。「我要你记得,我张纱织从不轻诺。我们两周后见。」   溯恩点点头,又点点头,红着眼转身,感觉纱织的目光一直依恋在自己背后,但她不回头,不敢、不舍得回头。   她喜欢这样的美好,喜欢在纱织面前柔软的自己,为著一点点小事小别扭烦恼。她是她柔软的出处,一碰触,便疼痛,而这疼痛让她软弱,这点软弱在围墙内却是致命的。不,她强迫自己不要回头。这点时间的相处足以让她存在心里,温存著、滋养著,熬过接下来的两周。   纱织眼睁睁看溯恩列队,看着那单薄的背影慢慢挺直了,像要融入环境那样显得坚硬冷漠,和其他女囚鱼贯走入那道门后,她忍了许久的眼泪这才滑落。   过了两天,溯恩收到纱织的信,里头都是照片:站在大三巴底下的纱织,和冷叔在酒楼里喝茶的纱织,国际机场离境大厅里的纱织,斜靠在车边的纱织……照片都用拍立得相机拍摄,大多是自拍,因此总是表情僵硬,不知道将脸摆出什么角度的样子,旁边空白处详细写着拍摄地点、时间。纱织的字娟秀细致。   溯恩看一遍照片,像要将它们捂暖或者是要从中汲取温度那样放入上衣口袋,手覆上去,贴著捂著。好一会,站起身来去了小教堂。   那是个小小的古朴的天主教堂,据说从监狱设立开始便存在着了,一大一小,毗邻坐落在男、女囚区。因此走过去可以听见一墙之隔传来男性的喧哗。进入教堂,光线一下子黯淡下来,一排排木椅后,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瘦骨嶙峋悲戚的表情隐在阴影里。   溯恩在角落坐下。正是晚餐前的休息时间,既不是周日也不是节日,教堂里空荡荡连灯都没开。她掏出照片,又看了一遍,手指在纱织的字上一一拂过。忽然间一股巨大的什么涌上来,将她淹没,冰凉的,让她颤抖的,像耶稣脸上永恒的哀伤。她闭上眼,勾著头,默不作声地哭起来,眼泪像关不上的水龙头大颗大颗落下,沾湿了囚衣下摆和裤头。和差点被强.暴那晚的痛哭不一样的哭法,像是有什么随着这不断涌出落下的眼泪被洗去、抹净了,借此,自己又成为干干净净,起杀心之前,背叛别人和被背叛之前,那个可以爱人和被爱的人。   纱织。溯恩在心里默念,鼻涕流下,她侧脸擦在肩头上。纱织纱织。她跪下来,面对十字架诚心诚意唸起主祷文。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   诚心诚意,透过仪式性的祷文的念诵,一遍一遍,将爱意都传递到心里的那个名字去。   纱织纱织。   当窗外光线彻底收敛,她莫名想起人造人和他的诗:All those moments will be lost ... in time, like tears ... in rain。   所有的所有终将逝去,如雨中的眼泪。然而。   Hope is good thing, maybe the best of things. And no good thing ever dies.   希望如是。爱如是。   【完】 作者有话要说:  纱织和青空的故事到此处完结,很有些戀戀。許多話想說,到底覺得有些像在唱卡拉OK,不過是自娛自樂,自戀地聽自己的聲音。 一步步走來,跟著裡頭的人物輾轉一遍,再看回最初她們初識,滿眼都是流年。 自己覺得,不失為一個美好的故事。 接下來還有一到兩篇後續。 另外,開一坑《玫瑰與刺》   ☆、然后   溯恩将几本相册叠好,环视一圈这个住了一年多的囚室:简单四张上下铺铁床,叠成豆腐块的被褥上搁一薄枕头,每人一个小储物柜,上头放满七零八落的杂物,唯有曾属于她的那个干干净净。杂物都处理好了,牙刷瓷杯拖鞋毛巾零食、私人的毛被,丢的丢,送人的送人。她走,连行李袋都不用,孤身空手,只带走那些相片就好。目光落在相册素雅的封面上,溯恩忍不住露出温柔的神情。   到更衣室换上进来时的衬衣长裤和薄外套,签字领回自己的手表皮夹。今天是周一,十一点多,正是囚友们劳作的时间,无人来送,倒是经过操场时见到当木工的玛瑞莎脱下口罩,隔着玻璃窗冲她扬一扬手,算是招呼。   狱警领着她到办公室办理最后的出狱手续。办公室像个学校的教务室,充满乱糟糟的文件柜子,柜台后的职员也像个看惯冷暖的慈祥校工,收好溯恩的档案,笑笑:「喏,出了门就自由啦,好好地做人,顺顺利利。」狱里的规矩,离开不说再见。   上了黑色漆的铁闸门,电子锁发出「嗒、嗡……」的声响,她伸手轻轻一推,门开了,踏出去,门便又自动合拢关闭。抬起头,纱织便在不远处站着,一袭白色长裙,笑意盈盈,旁边是高大的冷叔。九月的秋蝉还在鸣叫,「知了知了……」的,从哪片树上荡来。溯恩屏住呼吸,看纱织一步步过来,近些、再近些,来到面前,拖过自己的手,放在她脸上,那张脸细致无瑕,目不转睛地看牢自己。   溯恩的手在纱织脸上细细摩挲,轻叹口气,终于探出去越过肩膀轻压住她后脑勺,将她摁入自己怀内,或者说将自己投入她怀里。好香。溯恩低着头,鼻子嘴唇埋在纱织颈项,手上略略用力,恨不得将她摁入体内,或者,一口一口咬下吞入腹中。   纱织由着她,像第一次到她家等她那样,一手揽住她腰身,一手从后颈开始顺着脊椎一节一节慢慢抚过这副单薄的背,好一会轻轻摸下溯恩的耳廓,将她弄乱的发丝别到耳后。   「好了,冷叔也在呢。我们等了有一会。」   「冷叔。」溯恩松开手,退开些有点不好意思地打招呼。   「好好。」冷叔露出笑意,像是犹豫了下,又忍不住伸出手拍拍溯恩肩膀。「冷叔给你设宴洗尘。明晚过来,张丫头知道地方。」   「放心冷叔,到时少不了跟您多饮几杯。」纱织笑着说,一手仍紧紧握住溯恩的左手。   「好。」冷叔点头,又深深看溯恩一眼,回过头走到车边,手下载着他径自去了。   「我们……」溯恩望着远去的车尾巴,有点发愣。「我们不和冷叔走吗?」   「按规矩应该立刻就吃洗尘宴的,但我拜托了冷叔,说我们另有安排。」   纱织在一片知了声中看住溯恩,有风过来轻轻推动两人的发。纱织的手忽然紧了紧,略微用力,另一只手抚上溯恩的脸,同时凑近了,阖上眼,微侧着脸,嘴唇触及嘴唇,柔软的、温润的、微麻的,纱织从鼻间发出一声满足又怀念的轻叹,略退开,又贴上,伸出舌头划过唇迎上去,试探性地碰触、舔吮、纠缠,好一会才重重喘息,张开眼睛,里头温润若水荡漾。   这时候蝉鸣声才又被两人听见。   「走吧。」纱织像要斩断什么柔软的东西那样一转身,牵着溯恩到停在不远处的另一辆车边上。上车,发动引擎,那只手便又纠缠上来,扣住。一路上纱织没再说话,只专心致志地用一只手开车,幸好车是自动档,又不是高峰期,纱织应付得游刃有余。   溯恩开了车窗,着迷似地看天上漂浮的云,两边渐渐稀落的树木,一点一点多起来的建筑物,那些留恋的目光最后流转回来落到纱织专注的脸上,再落到两人手中。   真是美丽的,如雕塑般的手呢。溯恩感叹。五指纤长、指甲圆润,因为白皙细细青筋隐约可见,那么暖又那么软。溯恩忍不住用拇指轻轻抚摩纱织的虎口,惹得纱织飞快转头瞪她一眼。   「别闹!」纱织轻叹口气,「还是说你想让我找个地方停车?这车的防震系数可不怎么样。」   溯恩看着纱织的侧脸,过一会才回过味来,勾著嘴角露出兴奋的笑。「嘿!我可知道不少能『停车』的地方,又安静又没人打扰。」   「是吧。」纱织目不斜视盯着前方。「以前肯定经常和人去来着,这么熟悉。」   「没。我不会开车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是工作……」   「嘘,别说话影响我。快到了。」   纱织说著车子打个弯,顺大斜坡往下开,不一会停了下来。溯恩抬头一看,眼前的唐楼再熟悉不过。   纱织泊好车,握著溯恩的手过马路,打开铁闸,然后一层层楼梯走上去,来到三楼右侧,打开门。   屋内的陈设变了许多,加装了吊灯,原本的瓷砖地板改成木地板,淡蓝色窗帘是新的,沙发也换了,墙上挂著平板电视,开放式厨房内添了许多厨具……但溯恩没怎么留意到这些。她的注意力全放在屋子中央的人身上。   纱织直直走到客厅中央,站定了,一件一件脱下衣服。先是米白色薄针织衫,接着手绕到背后,拉下裙子拉链,衣领滑开,露出整个左肩。尖下巴、细长的颈项、圆肩、深锁骨,手指推着衣领往下,露出姣好的胸.部、腰腹、胯,终于裙子落地,她踏出踡在地上的连衣裙,白生生站在那,像一株黑暗中发光的莲。   溯恩觉得,从上一次在更衣室见到纱织以这样的方式脱衣到如今,就像隔了整整一辈子,漫长岁月在两人之间汹涌流过,岸上遥遥相对的两人,你还是你,我还是我。   纱织身上的胸罩内裤是当时一起买的紫色蕾丝两套件,洗过之后压入箱底,如今却在纱织身上,刚刚好,包裹住浑圆。溯恩背靠在门上,屏住呼吸,看纱织抬手,中指勾住前头的搭扣,这么一错,浑圆得到自由,肩带滑落,然后是内裤……溯恩从来没见过能将脱衣的动作,表演一般做得那么雅致同时媚艳的人,除了纱织。溯恩放下相册,慢慢走过去,如同带着前生记忆的鳟鱼向出生地游溯。   光线透过淡蓝色窗帘透入室内,让屋子介于昏暗与亮敞之间的暧昧不明,然而纱织抬手间,始终有光映在她左手上,泛出一道冷色。溯恩走过去,在不著寸缕的纱织身上寻着那道冷光,捧起来细看。那是一个打磨光滑的不锈钢圈,中央部分微微往内凹陷,细细一圈,没有别的装饰花纹。   「你的镯子倒是好看。」溯恩说著低下头,吻落在纱织掌心。   纱织捧著溯恩的脸,专心致志地看着,慢慢地脸上浮起一抹动人的笑,伸手一顺,脱下钢镯来戴到溯恩手上。她看着她,手上一勾压着溯恩的脑袋,唇迎上去,如愿以偿地吻住,另一手一颗颗剥下她的衬衣釦子,剥到一半手探进去,绕到她背后紧紧搂住。吻著,退开一点点,舍不得那样紧紧看着,又再吻上去,声音含含糊糊。   「这是我在柏林为你买的。」纱织说。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lyler】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